拍紀錄片這個想法,并不是臨時起意。
為了方便記錄周清茹的事情,李世信其實是準備了一整套拍攝方案的。利用小丑設置團隊的人員和技術,將老人的口述歷史用高清攝像方式進行拍攝,作為嚴肅史實資料。
這些東西在回國的飛機上,他就已經計劃好了。
只是他沒想到,拍攝的過程會這么曲折。
足足七天的時間,趙阿妹才終于承認了自己就是周清茹。
但是對于何時更的名,為什么更名。以及最重要的,老人當慰安婦那一段時期的事情,李世信仍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將來之不易的采訪視頻放給了團隊所有人看了之后,許戈暴躁的情緒略微得到了安撫。
趙阿妹家的院子里。
看著筆記本電腦上定格的畫面,許戈點燃了一根香煙。
“干爹,我說些你不愛聽的話。”
默默合上筆記本電腦,許戈將煙灰抖落在桌子上礦泉水瓶里,抬起頭道;
“你要拍紀錄片,我沒有意見,但是慰安婦題材的紀錄片不好拍。一來是目前官方登記在冊的慰安婦都已經離世,只剩下這個自稱是慰安婦的趙阿妹。到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親口對你說過她當慰安婦時期的事情,咱們也都沒有看到能夠證明這些的事實。”
“這一點”
李世信剛想說話,便被許戈打斷:“您先聽我說完。”
將只抽了一半的煙扔進礦泉水瓶里熄滅,許戈揮舞著手指道:“我們先假設她給你寫的信里說的都是真的。就當她是中國最后一個慰安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目前活著的就只剩下她一個,我們能夠拍多少素材出來?”
許戈說的這些,確實是現實存在的問題。
屋子里團隊成員都微微的點了點頭。
李世信想要拍攝紀錄片,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
紀錄片的意義在于完全的還原,或有力的證明。現在只有趙阿妹的一家之言,沒有物證,如何能稱得上有力?
“還有第二個問題。”
就在眾人頗以為然之際,許戈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時間!按照趙阿妹,也就是周清茹在信里的自述,她是一九二六年生人,今年已經九十五周歲了。她的健康情況我們不清楚,這么大的歲數,誰敢保證她在拍攝期內就好好的?萬一她這邊出了什么狀況,咱們拍到一半進行不下去了,怎么辦?”
或許是意識到這番擔憂有精致利己主義者的嫌疑,許戈重新點燃了一根煙,嘆了口氣道:“干爹,我不是不重視這件事情。
只是我現在很煩躁,我們在這里已經八天的時間了,目前的所得就只有這十一分鐘的采訪視頻,作為紀錄片的素材,它甚至都不能有力佐證南京的事情。
她的回憶太籠統,跟沒就沒有細節方面的東西。我不是說她撒謊,時間太久了,她可能根本就已經忘了!我們這樣耗著,每多耗一天,都是要加倍承擔風險的!”
“所以我的意見,是拍紀錄片可以。但是你需要盡快的說通趙阿妹,讓她把真正需要記錄的東西說出來。至于其他的素材,我們倒是可以多找一些物證,來從側面證實她說的那些籠統的東西。”
雖然許戈的話有些唱反調的意思,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他的擔心不無道理。
聽了這四號干兒子的意見,李世信也輕輕點了點頭。
“許導考慮的周全。”
“咳咳,咳干爹”
聽到李世信稱呼自己為“許導”,許戈被剛抽到嘴里的煙嗆了一口。
將這貨的惶恐看在眼里,李世信淡淡一笑。
“行了,沒有生你氣的意思。知道你擔心的什么,無非就是想著紀錄片需要走訪,需要求證,耗時耗力,如果拍不出成果,一切都白忙活。”
被李世信說穿了心思,許戈咧了咧嘴。
“你擔心的這些,其實這幾天我也想過。我是這樣打算的,這一次的拍攝,不搞傳統的紀錄片那一套。力求證明慰安婦存在的事實,去把所有的證據都擺出來,證明那段歷史。”
“那怎么拍?”
聽到李世信的思路,許戈和團隊的幾個主創都睜大了眼睛。
“從拍攝態度上來說,我們就認定趙阿妹的慰安婦經歷是事實,也認定慰安婦的歷史存在意義。因為此前那么多的證據,那么多的史實資料,都已經表明了這就是鐵一般的事實!我們這一次,不再去證明它。”
說著,李世信站起了身來。
“我要做的是承認事實,展現影響。”
“雖然我接下來的話會顯得有主觀,但是我仍然可以跟你們打包票,趙阿妹并沒有忘記。她想說,但是她有顧慮。
我不知道是什么顧慮,但是我估計正是這種顧慮,讓她從周清茹變成了趙阿妹,讓她隱姓埋名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對外人提起過那段經歷。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陪著她,記錄她目前的生活狀態,等她攢足足夠的勇氣,將那段歷史講述出來。”
環視著屋里所有的團隊成員,李世信一字一頓。
“如果你們拋去懷疑,先假定她的經歷是事實。那么你們就應該能夠理解,將那段經歷說出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我懇請各位給我一點時間,也給她多一些寬容。別逼她,如實記錄就好。她不說過往,我們就記錄現在。這部紀錄片我們不管其他,只展現趙阿妹的一生。”
聽到李世信誠懇的語氣,團隊中的所有人不說話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的氣氛忽然擺脫了壓抑。
“就當是來村里度假嘍。”
“我無所謂呀,單身狗一個,在哪兒呆著還不是呆著?”
“我就更無所謂了,老婆三十如狼,在這權當養腎。不天天交作業你不知道有多快樂!”
“村里養雞的人家好多,明天研究整兩只燉了!”
“趙阿嬤家的后院堆的全是垃圾,明天用不著我們燈光組的話,我就過去收拾收拾。”
見一群小年輕起身,說說笑笑的出了門,李世信默默的拱起手抱了抱拳。
眾人三三兩兩走出院子各自回去住地的同時,破舊的堂屋里,黑暗中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的閉了起來。
屋子里沒有電燈,只有針尖那么大的助聽器工作燈時不時跳亮 接下來的幾天,拍攝的進度仍然不大。
似乎光是和李世信說完了自己的童年,就耗費光了所有的力氣。老人再也沒有主動說起過什么以前的事情。
在這樣的狀態下,一群被李世信安撫了下去的團隊工作人員,將身上的精力發泄到了其他的地方。
首先是村子里的雞,遭了秧。
三十多人的團隊,幾乎是以每天六只的速度收割著著村兒里的雞命。
而與之相應的,村頭唯一一個小賣部的營業額也迎來了自開業以來的最大增長巔峰。
吃飽了喝足了,一群小年輕就又將精力放在了趙阿妹家的院子上。
老人平時獨居,幾乎不出門。
年歲大了,一些需要體力的活根本干不了。平時院子里的衛生,只有過年過節村鎮過來慰問的時候,才有人給粗略打掃一番。
長年累月下來,房前屋后都堆滿了舊物和垃圾。
一開始只是一兩個人閑的沒事往出運垃圾,到后來兩天,幾乎團隊所有成員都參與了進來。
看到一群年輕人在院子里揮汗如雨,趙阿妹顯得特別惶恐,不顧劉峰等人的阻攔,執拗的拎著茶壺,給每一個干活的年輕人倒茶送水。
李世信等人到達紅塘村的第十六天。
“來來來,阿嬤。看看這個花盆擺在這里好不好啦?”
在一群年輕人邀功般的引導下,趙阿妹拎著茶壺,顫顫巍巍的走到了院子里。
原本塌了的雞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的,灑了花籽壟溝。
原本屋頭堆著的舊物,也被運走了。
現在那里放著一只古色古香的水缸,房檐上的露水滴滴答答落下,在缸里發出陣陣清脆悅耳的叮咚。
被徹底清掃干凈的庭院,墊了整齊的新磚和細沙,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再也沒有坑洼絆得人跌跌撞撞。
原本臭烘烘的院墻根,一盆盆含苞待放的稚菊和球蘭,散發著陣陣若有似無的清香。
院子中央,是一群被曬黑了,顯得牙齒很白的年輕人。
天空中沒有揮之不去的薄霧,陽光正好。
看到那一張張笑臉,老人也跟著笑。
笑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起,露出了嬰兒般光禿禿的牙床。
一面笑,她一面夸贊。
“多好啊,多干凈多干凈,多好啊。”
笑著,夸贊著,她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