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中隊離蓉店鎮中心并不遠。
就算是不用打車,走路十幾分鐘就能到達服化道一條街。
帶著安小小買了份炸雞排,李世信用了一上午的時間,便就《無名之輩》的完整曲子錄制完畢。
師徒二人都心滿意足的回到消防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
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中隊的眾人才做完了火場的收尾工作,徹底滅絕了二次火災隱患回來。
雖然提前接到了消息的食堂已經為消防員們準備了好了餐飯,可是在回到了隊里之后,一群累壞了的小伙子只是簡單清理了裝備和清洗之后,便都回到了宿舍蒙頭大睡。
從昨晚出警到現在,已經整整十六個小時過去了。
高強度的工作之下,所有人的體力都已經到了極限。
整個中隊的大院里,只剩下了值班的指導員方忠民,以及同樣十幾個小時沒睡,滿眼血絲但是看起來仍然精神奕奕的孔剛。
看到李世信帶著安小小通過門崗進來,孔剛抿了抿嘴唇沒有言語。
注意到孔剛對自己態度的變化,李世信微微一笑。
雖然是個大老爺們,但死傲嬌的本質無疑了。
還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家伙呢。
“孔隊長,受累了。”
“談不上,我就站在指揮車前面,能累到哪兒去。”
一面無視著李世信,孔剛一面掏出了包煙。
不過卻并沒有點燃,只是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沉默了片刻,孔剛便將煙揣回了兜里。
“我不喜歡你們這些拍戲的,更不喜歡你們把我的兵拍進電影里。”
面對孔剛這突然的一句,李世信眉頭一皺,“我能問問為什么嗎?”
“因為”
這一回,孔剛終于認真的看了李世信一眼。
“他們所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你們找幾個油頭粉面的演員,對著鏡頭虛頭巴腦的說幾句自認為豪邁的臺詞就能表達出來的。
你們總喜歡在電影里說,他們有多崇高,有多無畏,可是你們這些搞文藝工作的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孩子也是媽生爹養,他們也就是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
他們在火場里看到死人會做噩夢,他們聽到高溫火發出的尖嘯也會恐懼,他們并不是超人!
我不希望你們通過任何形式,去向群眾灌輸消防員無所不能的觀念!”
說著說著,孔剛便再次的激動了起來。
他望向李世信的目光,有些兇狠。
“你知道我最想怎么樣嗎?我最想讓這個社會上的所有人都能夠意識到,每當他們漫不經心的搞出事情來的時候,就有這樣一群一個月拿著酒店服務生一樣工資的孩子把他們的父母至親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屁股后面,用最大的努力去克服他們自己的恐懼為那些跟他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陌生人收拾爛攤子!”
摸了摸被孔剛震的發木的耳朵李世信吐出了一口濁氣。
“孔隊長,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被李世信灼灼目光盯住孔剛的氣勢一下子崩塌了。
他的嘴唇嚅動了片刻,豁然轉身大步向值班室走去。
看著那道逃跑似的的背影一旁的方忠民搖了搖頭,默默的站到了李世信的身邊。
“李老師,老孔不是針對你,你別忘心里去。他他就是心里有塊疙瘩。”
“能說說嗎?”
李世信歪了歪腦袋淡淡一笑。
“嗨、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老孔十六那年爹媽下地干活的時候拖拉機翻了,都死在了田埂里。這小子沒了爹媽管,自己拿著家里全部家當買了一張火車票,跑去武裝部當了兵。我估計那個時候這小子也不是想建設祖國守家衛土,就是想找個吃飯的地方。
這人啊都是感情動物。沒了爹媽至親,部隊里的兄弟就是至親連隊就是家。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他當的是消防武警。
那些年消防什么樣啊?救援全憑消防員拼命。老孔當時在的連隊十年下來犧牲了十九個。
09年榮州131特大火災發生的時候老孔已經提了干成了中隊副隊長了。當時他帶突擊組九個人進火場搶救受困群眾,沒成想出來的時候樓梯坍塌。六個群眾都救出來了但是突擊組九個人進去出來的時候就剩下四個。
打那之后老孔就崩潰了。在武警醫院接受了七個月的心理輔導,回來之后就成了現在這樣。
跟他一起共事也有三年了,有時候我覺得老孔有些分裂。
他有時候像是個死人四十多歲了沒結婚,平時你甚至看不到他對生理方面有任何的需求。
但是大多的時候,又像是背著五個死鬼在活。但凡是遇到對消防員有任何生命威脅的事,他就像是一只惡鬼”
聽著方忠民的講述,李世信默默的點了點頭。
這種感覺,他能理解。
在本體留下的記憶中,他能夠感知這樣的痛苦。
也認識不少和孔剛類似的面孔。
有很多個無法支棱的難捱深夜,在夢里他都能夢到一些記憶的片段;
茂密潮濕的雨林,翻滾的曳光彈,炮彈掀起土地的悶響,以及一張張憨厚樸實的臉,一聲聲濃重的方言 “他媽的,回家之后高低老子也得造一頓地三鮮,這破幾把玩應就不是人吃的東西!”
“額老想吃頓烤羊要是有擔擔面,就更好咧。”
“嘿你們大爺的,說的小爺哈喇子都淌出來了。這么著吧,等仗打完了都去爺的地界,爺請你們下館子!到時候想吃什么現在都點好了,一人一道菜,誰也不許多點,誰也不能拉下!咱們八個人,正好八道菜。到時候就著西鳳酒,想想就美!老子肯定要吃烤鴨,片成黃豆粒那么厚的片,粘上甜面醬和大蔥博餅嘖!”
“俺想吃大蔥卷餅!”
“阿拉要吃大閘蟹,可是儂個死京城佬,你那里的蟹不好次的啦。”
“系不系什么都闊以?要系闊以的話,你們爹爹我想七佛跳墻。”
“我好辦,我不挑,給我來個紅油干豆腐就行。啥都比這過期罐頭強!”
“世信,你呢?想吃啥?”
“你媳婦奶。”
“滾!”
將腦海中再次跳出來的本體回憶驅散,李世信淡淡一笑看向了方忠民。
“方指導員,能把131的檔案給我看看嗎?還有國內幾個比較有代表性的火災資料。”
“哦,好的。”
面對李世信的請求,方忠民點了點頭,向資料室走去。
李世信的宿舍里,窗外寒星冷月籠罩著中隊的操場。
宿舍外面的走廊里,已經可以聽見睡了一整個下午的消防員們蘇醒活動的笑鬧。
書桌之前,李世信合上了最后一份資料,揉了揉發漲得眼皮。
這種內部火災資料,讓他感到萬分的沉重。
每一份資料里冰冷厚重的字跡所承載的,都是憤慨,苦痛,絕望和拼爭。
捂著臉,將那份沾著淚水的資料放到一旁,李世信又調整了許久,才打開了書桌上的電腦。
在空白了三天的文檔上,敲下了一行劇本標題。
——《紅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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