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循聲看來,見了李長壽的紙道人,便露出幾分略微僵硬的笑意,向前做道揖還禮。
這位真人也是‘老實人’,見面第一句就表明來意,也不去寒暄問候。
“長庚師弟,可有巫族戰法,可供貧道徒兒修行?”
李長壽側身做請,笑道:“師兄咱們去內堂談。
此前靈珠子曾在巫族修行,得了不少巫族戰法,我這里倒是有幾樣備份,若是不足,我這就讓地府中的紙道人,去巫族探尋。
楊戩師侄不修道門術法嗎?”
玉鼎真人的笑容有些…介于不好意思與靦腆之間,讓李長壽都感覺很難把握得太精準。
這位真人溫聲道:“玄功重肉身修行,雖也催生法力,但法力有些斑駁,不算精純。
貧道之意,就是讓楊戩元神肉身雙修,今日已為他琢磨出了與玄功互不相沖的道法典籍,但還是要以玄功為主。
但在斗法之事上,巫族戰法自是與玄功更配。”
“原來是這般,”李長壽請玉鼎真人入座,自己也不去坐主位,就在玉鼎真人身側的圈椅中坐了下來。
李長壽道:“師兄在此稍等,容我去找尋一二。”
“善。”
玉鼎真人答應一聲,有些欲言又止,還是道一句:“可有貧道能為巫族出力之事?”
李長壽笑道:“此事稍后我會與師兄詳談,師兄不必多掛念。”
言罷,李長壽閉目凝神,心神挪去本體處,在懷中摸索一陣,取出了兩枚玉符。
為后土娘娘解七情化身之困時,他就得了‘巫族秘箓’,其中就有不少巫族戰法。
此時剛好拿給玉鼎真人,讓楊戩試試哪套與玄功更配,如此…
自己稍后修行時,效率無疑就會提升許多。
云霄在旁問道:“可是有什么麻煩事?”
“只是玉鼎師兄來尋幾樣巫族戰法,”李長壽笑道,“應當是給楊戩師侄修行所用。”
言說中,李長壽已是將手中這枚玉符做了個備份,自袖中取出一只紙道人,控著紙道人抓穩玉符、施展遁法趕去南贍部洲。
云霄仙子柔聲問:“你對云華仙子的子女這般上心,可是因玉帝旨意?”
“這個倒非玉帝的意思。”
李長壽笑了聲,此時正與云霄坐于樹蔭淺草的兩只蒲團上,不遠處便是在河邊不斷抓耳撓腮的書生。
就聽李長壽一聲輕嘆,目中少有幾次滿是溫暖,小聲道:
“我總不能一直在天庭忙碌,天庭步入正軌、這天地歸于秩序后,我便會歸隱山林,到時總要有一二接班之人,去輔佐玉帝陛下,治理三界。
楊戩本性正直剛強,又有一顆堅韌不拔的道心,自幼小就嶄露頭角,算是接我班的不二之選。
若有的選,我其實并不想走出小瓊峰…”
云霄柔聲問:“是因形勢所迫嗎?”
“其實是想更安穩一些,”李長壽嘆道,“身在天地間,就難免為天地撥弄,我雖有心避世修行,奈何大勢紛擾、修為不足。
終其所有,無外乎舍與得之間。
也幸虧當時走出來了,看到了洪荒天地精彩紛呈,看到了原本只能仰望的一座座神像之后,所呈現的生靈秉性,看到了…”
李長壽話語一頓,凝視著云霄雙眸,笑道:“看到了云上仙子的嗔喜悲歡,看到了你這位前輩高人,是如何亂我心神、增我煩憂。”
云霄低頭別眼,低聲道:“那我以后少來見你,便不會亂你心…”
一根手指自側旁探來,卻是阻在她唇前三寸。
仙子不由順著這根手指看去,只見李長壽此刻側身凝視,目中清澈無垢,卻又有頗多暖意。
云霄驀然發現,他的嗓音不知覺便撞滿了自己的心神,說的是:
“我心思動,愿品煩憂。”
她不知自己這是怎了,心神一片空茫,在空茫中又劃過一幅幅畫面,映著他的面容、側影,他的悲歡苦樂…
“云霄?”
李長壽輕聲呼喚,話語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柔。
一時,云霄發覺自己的道心竟有些迷失,而這般迷失未亂道心,且她并不抗拒,反倒愿去繼續沉浸。
便是不食人間煙火,也會有心不由己;
便是缺了那份心欲,怕難拒情深意暖。
恍惚中,她覺得那張面容離著自己越來越近,道心輕靈空幻又隱隱期盼,可期盼中還有幾分不愿離去的不安。
正當她體會這般奇妙的心境,來不及去做什么,兩人之間的間隔已只剩幾寸。
這便是…
“水神大人,我選第三!”
河邊,那書生的魂魄一咬牙一跺腳,轉身閉著眼大喊一聲。
但隨之,他感覺到氣氛有些奇怪,睜眼看去,整個鬼都飄忽了許多…
樹下,畫面瞬間凝滯。
這書生只見,保持著青年面容的水神大人,此時面容又有了些不同,他正側身、上半身前探,與那仙子…
誒嘿嘿,離著很近。
那位書生此前一直看不清面容的仙子,此刻卻顯露出真容,端的是地上沒有、天上無雙,清冷絕色、不與人知。
問題是水神大人跟這位仙子,此刻湊這么近,似是要…
書生的家鄉話叫做‘打啵兒’,書上寫的是‘夫妻之禮’,也有說是‘嗚咂’,但書生博覽群書,最喜歡的還是‘吃胭脂’。
雅致,當真雅致。
就是…此時好像氛圍不對…
書生突然感覺到了一股殺氣,立刻對仿佛定格在樹下的兩道身影大喊一聲:
“這、這!這我什么都沒看到!”
云霄俏臉瞬間布滿嫣紅,身周白光一閃,徑直消失不見。
李長壽很淡定地做了一段‘幫人整理發梢’的無實物表演,而后面露微笑,淡定地站起身來,看向河邊的這書生。
“選好了?呵呵。”
書生魂魄一陣輕顫,忙道:“水神大人,小的純屬無心之失,絕非有意窺探您跟仙子…”
“無事,無事,”李長壽瞇眼笑著,一步步走向這書生魂魄,口中說著:“此事也怪我,一時情不自禁,未曾想到這里是光天化日,有礙風氣。
畢竟我也不是什么惡神,莫要怕。”
書生頓時快哭了,活著的時候被生活抽打到遍體鱗傷,此時如何不知水神大人正在暴怒邊緣?
這書生雙腿一軟直接跪了下來,李長壽卻向前拉住書生胳膊,駕一片云朵,帶這書生飛向不遠處的一座大城。
大城人聲鼎沸,無比繁華,有一條大河在城邊靜靜流淌而過,上游下游村寨城鎮羅星遍布。
李長壽笑道:“看,這里是甲地,也是你第一個可選之地。”
書生眨眨眼。
“但你沒選。”
李長壽溫聲說了句,那書生頓時哭喪起臉,又努力擠出個笑容。
隨之,李長壽帶這書生飛去了南贍部洲北部邊界,找到了第二條河流。
這里風景異常優美,側旁精靈成群,還有不少美麗女子模樣的靈體于水中嬉戲,端的是一處人間仙境。
“看,這里是乙地,也是你第二個可選之地。”
書生看著各處美景,禁不住扁了扁嘴,喃喃道:“但我沒選…”
李長壽繼續瞇眼笑著:“大概這就是緣法和緣分,你少了這份緣,就失了這般好處。
畢竟如果成為這里的河神,說不定還可以與許多精靈發展出美妙的友誼。”
書生默默捂住自己心口,小聲問:“您不是不生氣嗎…”
“哦?本神何來生氣之說?走吧,我帶你去丙地。”
不多時,李長壽將書生帶到了一處商部族國都附近,抬手對著書生額頭一點,讓書生看到了此地凝聚的磅礴氣運。
“這里就是丙地,此地乃人族氣運匯聚之所在,你在此地若是修行得當,他日未嘗不能登臨仙班,轉做正神。”
書生不由一愣,滿是感動地看著李長壽,低聲道:
“大人,您、您胸襟當真比大海還要寬廣,我驚擾了您的好事,您竟然還…”
李長壽仍然瞇眼笑著,慢慢扭頭:
“不過現在,我改主意了。”
“誒?”
于是,兩個時辰后。
南贍部洲東南某個荒僻的山野中,一條彎彎扭扭的小河,幾座人丁不興的村落。
某書生面容呆滯地站在河水中。
手中那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璽’散發出的暖意,卻溫暖不了他拔涼拔涼的心。
‘自今日起,你就是這條河的河神,望你努力造福一方,調運河水,抗災防旱,待你功德圓滿,自可向上升階。’
正此時,那印璽閃爍出微微光亮,在河上搭起了一只簡陋的木橋,又在橋下凝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廟宇。
某新晉人族河神此時無語淚兩行,心底一聲長嘆。
‘畢竟,我也不是什么惡神。’
海神廟內,李長壽的紙道人已是趕來,將玉符交給了玉鼎真人。
為了交流方便,不至于讓玉鼎真人混亂,李長壽收起一具紙人,含笑介紹著這玉符中的戰法。
玉鼎真人沉聲道:“也不知該如何謝師弟。”
“哎,小事,小事,”李長壽笑著擺擺手,隨后就想到了自己剛才…
禁不住長長一嘆,坐在那一陣愣神。
真的,這種情形很難遇到。
氛圍要好、感情要到位、光影要和諧,而且必須有觸動彼此心頭的話題,實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李長壽并未去算計這些,只是突然遇到了這般感覺,就照著感覺走了下去。
那家伙不是選擇困難嗎?怎么就!
人教粗話。
玉鼎真人問:“可是有什么難處?”
“啊,并未,”李長壽忙道,“只是剛剛與云霄仙子分別,心底有些不舍,讓師兄見笑。”
玉鼎真人露出少許微笑,言道:“當真也是有幾分羨慕你與云霄師姐,若是兩情相合,自當和和美美。”
“借師兄吉言。”
李長壽拱拱手,心底念頭微微轉動,又嘆道:“師兄可聽到消息了?那紅蓮入玉虛宮之事。”
玉鼎真人道:“可是出了什么差錯?”
“不錯,”李長壽皺眉道,“抹掉了冥河老祖殘魂后,通天師叔要用那紅蓮鎮壓截教教運,但紅蓮承受不住,直接崩碎…”
“哦?”
玉鼎真人掐指推算,又皺眉沉思了一陣,言道:“如此看來,截教之劫,遠超你我所想。”
“我也有這般預感…”
李長壽話鋒一轉,問道:“那紅蓮被冥河老祖毀掉時,生有三顆蓮子,一顆在西方教,一顆在截教,我都親眼見過了。
師兄可聽說過,當年誰拿走第三顆紅蓮蓮子?”
玉鼎真人反問一句:“你莫非懷疑,有人在蓮子上動了手腳?”
“不錯,”李長壽正色道,“始終是不能排除這般可能,咱們至今尚且不知,那對血海擲下蓮子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玉鼎真人沉聲道:“當日曾現身的那四名高手?”
“我本也是這般以為,但隱隱覺得又不是,”李長壽站起身來,慢走幾步,“此事關系重大。
假若真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此事,且非咱們如今所知之敵,對方的意圖…不得不防。”
“大劫正是多事之秋,師弟而今處于三教正中,自當多保重。”
玉鼎真人也站起身來,對李長壽拱拱手,道:“貧道這便回去教導戩兒。
有關戩兒父母之事,還是按原本那般安排?”
“不錯,”李長壽正色道,“天庭今后之棟梁,就全仰仗師兄教導了。”
“善。”
玉鼎真人含笑點頭,將玉符放入袖中,與李長壽互行道揖,駕云離去。
送走玉鼎真人,李長壽在通天教主的畫作前靜立了一陣。
第三枚紅蓮原本的持有者…
李長壽心底劃過一幕幕情形,闡截二字與心中不斷盤旋,最后也只能化作些許輕笑,身形遁入地下,消失不見。
海神教如今已不需他做什么,有一套神使的選拔和培訓機構。
熊伶俐的父親熊老三如今也得了不少壽元,又有功德護身,這讓李長壽暫時不用多操心海神教之事。
至于海神教改名…
還是算了,一轉眼自己就要從水神晉升為星君。
待自己功德金身圓滿,這海神教就交給龍族打理吧。
李長壽的本體悄悄歸于小瓊峰,看了眼正在地下密室中感悟修行的靈娥,便去了書房中整理‘仙盟’與‘臨天殿’之事。
這一低頭,就過了三五日。
這日李長壽的傳信玉符輕輕震動,卻是白澤按他所說,趕回臨天殿后,給李長壽一個回信報平安。
——李長壽離開碧游宮時,大翅金鵬便被他打發回了天庭水神府,白澤自行回返三千世界藏匿。
畢竟是老瑞獸了,識路這塊自是相當專業。
伸了個懶腰,李長壽心底微微一動,想到了敖乙他們在地府超度怨魂,便開啟了酆都城中的小判官紙道人。
仙識掃過,發現敖乙、卞莊、靈珠子還在那認認真真念誦經文…
卞莊這家伙,進步挺大嘛。
穩妥起見,還是通知靈珠子暫時離開吧;
避免跟敖乙多接觸,免得日后真的反目成仇時更難過。
李長壽剛要仙識傳聲,仙識波動都已飄到了三人耳旁,突聽卞莊道:
“大哥,三弟,咱們超度完了此地,可要去個好去處耍幾日,也好慶祝咱們義結金蘭之事!”
敖乙哼了聲:“去我家中,莫要想著拐三弟去你家!”
卞莊訕笑道:“這不是,我家更有氛圍嘛,對不對,三弟?”
靈珠子在旁憨憨地一笑。
三?弟?
李長壽站在酆都城有些昏暗的大街上,整個紙人被黑線吞噬,禁制幾乎陷入凌亂。
哪吒的故事怎么搞?
難道要跟龍族友情切磋,還要上演他當年尚未成仙時,跟敖乙的‘巔峰對決’?
算了,隨便吧,還是想想提前退休什么的,早點脫身吧。
搖搖頭,李長壽轉身飄遠,滿臉生無可戀。
知了——知了——
日將遲暮,壯實的樵夫扛著大捆木柴,腰間別著兩只野味、一把鐵斧,邁著疲倦的步伐,走到河邊,突然頓住腳步。
“怎么,多了一座木橋?”
這樵夫嘿嘿一笑,“倒是能省兩步路。”
言罷,他邁著歡快地步調踏上木橋,不自覺,腰間的鐵斧突然滑了下去。
“哎,灑家祖傳的斧頭!”
樵夫著急地大喊一聲,將木柴放下,就要立刻扒衣服跳下去。
正此時!
河水中突然泛起了一層金光,身著儒雅長袍的清秀男神,緩緩探出了半邊身子,左手醞釀金光,右手閃耀銀光。
“愚蠢的凡人喲我是本地河神 你是想要我左手的金斧頭呢,還是我右手的銀斧頭,又或是這把你祖傳的木斧頭呢。”
那樵夫愣了下,看看金斧頭、看看銀斧頭,喉結上下晃動了下。
“我要我祖傳的…”
“呵呵,”河神瞇眼笑著,手中三把斧頭突然消失,“本神突然改主意了,這是你的新斧頭喲”
一抹白光閃來,穩穩落在樵夫手中,樵夫定睛一看,卻見手中多的這把斧頭…
腐爛的長木,上方用草繩捆著一只巴掌大小的石片。
樵夫把手中石斧一扔,一個猛子扎入河水中。
“河神你奶奶個腿的,老子跟你拼了!把我祖傳的斧頭還給我!”
“啊哈哈哈畢竟咱又不是什么惡神”
于是旁白響起——河神和樵夫,開啟了愉快又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