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宮臨水的閣樓中,‘姮娥’的話語突然頓住,原本還有些光彩的雙目瞬間失去色彩。
李長壽卻不動生色地接話道:
“仙子平日里都是這般過的?這廣寒宮中甚是清冷,為何不找些女仙來陪著?”
‘姮娥’目中光芒輕輕閃爍,這般細節也只是李長壽注意到,連靈珠子都未察覺半分。
‘姮娥’幽幽一嘆,低聲道:“哪里有人愿意在這清冷廣寒?”
李長壽笑道:“仙子說這般話,當真就有些太自謙了。”
銅鏡前的眾仙神齊齊點頭。
而此時,這些仙神尚未發覺,廣寒宮中的對話,李長壽已是占了主導權,變成了李長壽問一句,‘姮娥’答一句。
‘姮娥’開始露出一些無奈、郁悶的表情,便是這般細微的表情,也讓不少男仙心里一揪。
姮娥之美,其實未超過天地間那些頂尖的女大能;
修為境界達到大羅境圓滿、朝著圣境踏出了半步的女子,外形、容貌、氣質都受自己的道影響,早已趨近于自身的圓滿。
但姮娥其人,天生給人一股柔弱之感。
她出身人族、并非大能,在所有男仙眼中,是會下意識想去保護的對象。
當然,這些也都是洪荒、天庭中流傳的‘固有印象’。
姮娥的修為境界,李長壽此時剛剛驗證過…
狠高。
且斗法相當厲害!
廣寒宮地下,某個藏的頗深、十多層陣法守護的閣樓內。
李長壽的紙道人,低頭看著自己被齊腕削掉的左手,以及那已經化作粉碎的壞留影球,一陣無語。
下手也忒狠了點!
不過李長壽也能理解,由己及人,若自己藏在丹房中被人悄悄摸到了身后,對方若非大羅金仙,怕是要轉眼飛灰。
這地下閣樓中已是無比糟亂,衣架倒塌、鞋襪亂飛,內層的大陣被破。
顯然,在剛剛的一瞬,這里有過激烈的斗法。
而此時,李長壽也無法用言語,去形容面前跪坐的女仙…
她生的極美,外面那具‘木偶’化身,就是她的真實模樣;而此時輕衫薄裙微卷長發,更增幾分‘秒人’的風情。
若非李長壽有百美老圖鎮壓道心,當真是會出糗的。
只是,這姮娥,與傳聞中的姮娥判若兩人。
李長壽此時閉上眼,眼前都是剛才自己剛剛出聲、姮娥豁然轉身時,美目中劃過的兇厲…
確認過眼神,是個‘狠心’人。
若非自己反應及時,一句此地不過是我一具化身,我已來此地片刻快速出口,姮娥應當是直接抹殺了他這個天仙境后期紙道人。
李長壽此話一出,姮娥的表情在瞬息內六次轉變!
最初是震怒,極快化作錯愕,又一瞬雙目蘊著淚光宛做苦情女子狀,隨之變作楚楚可憐,又瞬間故作堅強,最后低頭一嘆,有些無力地跪坐了下來,仿佛天塌地陷…
在這其中,姮娥還夾雜了個翻白眼的表情。
這,就是洪荒老戲骨!
李長壽搖搖頭,在袖中拿出了一只紙道人,化作了同款老神仙的模樣,收起這個殘缺的紙人。
“仙子好修為。”
“哼,”姮娥薄怒微嗔,扭頭看向一旁。
她并用半點魅術,單純就是自身魅力的顯露,就讓李長壽這般男仙道心,有差不多千分之三的搖晃。
可以說相當厲害了。
但隨之,姮娥就轉過頭來,雙目泛紅、輕輕著嘴唇,用一種‘認命’般的口吻低聲道:
“不愧是天庭水神,我精心準備多時的算計,都能如此快的識破,且找到我本體之所在。”
李長壽拱拱手,側過身去,笑道:
“仙子此話一出,我就有些懷疑,讓我尋到此地是否也是你的算計了。”
姮娥輕笑了聲,淡然道:“水神為何不敢看我?”
“是仙子衣衫不整。”
李長壽淡然道:“我已知仙子非尋常女仙,更不愿與仙子有太多糾葛,若仙子想你我開誠布公一談,還請仙子收拾妥當。”
姮娥笑道:
“你帶了那么多雙眼睛入我廣寒宮,我如何能與你開誠布公?
我先讓上面的木偶退開,與你兩面相談太費心神…你當真是個怪人,莫非體內有兩個元神,為何能同時與我說話?”
李長壽笑了聲,并未多說。
他背過身去,姮娥起身去了屏風后,背后很快就傳來簌簌的輕響;
廣寒宮的閣樓處,‘姮娥’也開口道:
“我去為水神拿些仙釀,做幾樣餐食,免得這般相談太過枯燥。”
言罷欠身告退。
李長壽看了眼角落中的靈珠子,此時靈珠子反而在研究水池中的蓮花…
不用看水神府前的情形,就知不少老神仙、小天將,都快爬進了銅鏡。
但有個諷刺的事實,卻是天庭上下男仙,不包括玉帝、兜率宮在內,恐怕都不是這位人皇之女的對手。
固有印象,不可取啊。
“水神請了。”
背后傳來一聲呼喚,李長壽轉過身來,姮娥已是換了一身寬松的衣裙,三千青絲如瀑般落下,簡單挽了個云鬢。
得,又突然多了一點俠女的風范。
她對周遭亂糟糟的畫面視若無睹,請李長壽去了屏風后,坐在了此地玉桌后。
姮娥那雙眸子盯著李長壽,突然問:“你都聽到了什么?”
“木公之上的男人。”
姮娥額頭掛滿黑線,纖手扶著額頭,此刻像極了‘酒醒后不愿面對昨晚錯事’的漂亮大姐姐。
她低聲問:“什么條件能不說出去?”
李長壽坦然道:“我自不會對外言說,這對我并無好處。”
姮娥嘴角一撇,反唇相譏:“哼,對于能把先天大能哄騙到手的男人,我最好是不要全信。”
“信與不信都在于仙子決斷,”李長壽拱拱手,“我擅闖仙子閨閣,在此賠個禮。
仙子說有事想托付于我,不知此事為何,若只是將我喊來廣寒宮中捉弄一番,那大可不必。”
姮娥低聲道:“你先提要求。”
李長壽皺眉道:“哪有不說請求,先讓人說要求的?若最基本的信任都無,仙子何必委托我去做此事。”
姮娥目中滿是猶豫,“你且讓我考慮一陣。”
“善。”
李長壽閉目凝神,暗中觀察著姮娥的反應。
此刻的姮娥,給他的感覺…還是有些怪。
這倒并非是化身那般不真實感,相反,姮娥給他的感覺,太過于真實。
這里有幾個細節:
她坐在方凳上時,是盡可能靠后坐,讓自己做的穩當,而非絕大多數仙子那般只是淺淺坐著,更突顯自身氣質。
她的手也有些‘不老實’,時不時撥弄長發,或是手指插在青絲中,似乎有些焦慮。
一直到她眼圈開始泛紅,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出來…
李長壽睜眼皺眉,恍然覺得,自己并不是在面對一個洪荒中的女仙人。
當然,李長壽也不會受此影響,無論對方是真的情緒崩潰,還是在做戲給他看,‘舉手之勞’、‘自保為先’、‘再三考慮’這三個原則,自是不能丟。
片刻后…
水神府前的那些仙神等的著急,只能看到李長壽的紙道人在那慢慢喝茶。
廣寒宮地下的大陣中,姮娥抱著雙腿蜷縮在座椅中,雙目無神地喃喃著:
“我希望你能幫我找一個人,我可以答應你所有要求。”
“大羿?”李長壽反聲問著。
姮娥的話語卡在唇間,她無奈一笑,“若我說不是,水神又該如何看我?”
李長壽還未來得及說話,姮娥已是自嘲地說出了幾個刺耳的字眼。
“簡單說下你與大羿的故事吧,”李長壽道,“我需要借此權衡,是否能幫的上你。”
姮娥問:“你知道的,有關我的故事是什么?”
李長壽回憶著自己在古籍上看到的典故…
姮娥與大羿相知相愛,結為夫婦,大羿射九日后,妖后為報復大羿,以不死藥引惑姮娥,令姮娥飛入廣寒宮中,與不善飛的巫族大羿自此天人兩隔。
李長壽話語一頓,淡然道:“這個故事在我看來,其實漏洞頗多。”
姮娥低聲一嘆:“這不過是那些大臣給后人的說辭,在善化此事罷了。”
“哦?”
“我先說這段,當時我沉睡萬年后醒來…”
“沉睡萬年?”
“嗯,聽我說吧。”
“抱歉,”李長壽點點頭,做個合適的傾聽者。
姮娥醒來后,人族與巫族聯軍已占到了對妖族的絕對優勢,即將對妖庭發動決戰。
其時,有謠言在兩族軍中流傳,言說推倒妖族之日,人族會對巫族發起突襲;也有說,巫族會對人族發起突襲。
實際上,兩族都有這般計劃。
為了穩定大軍軍心,人皇與最后的幾名祖巫商議了一門聯姻之事,以此安撫上下。
巫族當時有較高威望的大巫羿,與人皇之女姮娥結成了夫婦。
妖庭覆滅后,兩軍傾軋,人族勝。
“那時我在人族中位置已是無比尷尬。”
姮娥嘴角一撇,像是在說旁人之事,淡定地解釋著:
“為了不礙他們的眼,我來了廣寒宮,發誓月桂樹不倒我不踏出太陰星半步。
我也想過嫁巫隨巫,只可惜大羿已是死在了妖族手中,而且大羿本就有巫族的妻兒子女。
他們編這個故事,完全不把巫族自身喜好考慮其內,他們都喜歡胳膊比腿還粗的巫族女子,而我們人族女子大多都是纖瘦模樣。
妖后羲和也是那個時代,最令人欽佩的女子,她性情高潔,從不介入妖庭之事,也曾暗自放過不少凡人…”
李長壽淡定地揭過這個話題:“那你想找的是誰?上古哪位人族?”
“我…”
姮娥那雙美目中滿是茫然,低聲道:“我也不知。”
李長壽眉角一挑,心底已是想到了什么,但此時并不點破,只是問:
“為何不知?”
姮娥一根纖指指著心口,雙目泛紅的她,此刻美的如詩如畫。
“我這里像是一塊拼圖,被人拿走了一塊;
我不知為何而失卻,也不知失卻了什么。
我只記得有人曾在我耳旁說。
去抗爭,去打破自己的宿命,你是要被鎖在清冷的宮內孤影一人度過無數歲月,還是要逍遙世間做個無憂無慮的女仙…”
李長壽仔細感應著天道之力的變化,小聲問:“然后?”
“不見了。”
姮娥輕輕吸了口氣,“我醒來,什么都不見了。”
李長壽心底一嘆,怪不得姮娥此時的種種表現,給李長壽一種無比熟悉之感。
心底,拿著小本本記上一條可能有效的訊息…
浪前輩被抹殺的時間點,應該是妖庭破滅前的萬年。
李長壽問:“那仙子的感覺中,你要找的這個人,會是你什么人?”
“師父,又或是兄長,”姮娥喃喃道,“似是師父更多一些。”
李長壽:…
這前輩還真夠可以的,收徒弟都是要選三界第一美女這種級別!
要說沒點其他想法,他這個‘后穩’打死都不信!
李長壽嘆了口氣,這些話自無法對姮娥言說,只是道:“如果只是這些訊息,我恐怕很難幫到你。”
姮娥皺眉道:“可其他,我什么都記不得了。”
“可有信物之類的?”
“并未…”
李長壽皺眉起身,在方桌旁來回踱步。
他在思考,自己與姮娥的碰面,是事發偶然,還是冥冥中有什么大手在撥弄。
姮娥要找的人,九成就是圣母娘娘口中的浪前輩,這絕對不會有任何結果…
看著眼前女仙,李長壽心底泛起了少許無奈。
李長壽道:
“我可以幫你,若我能知曉此人是誰、找到他的蹤跡,或是聽說過他的故事,都會來廣寒宮告知你一聲。”
“當真!?”
姮娥下意識站起身來,注視著李長壽。
李長壽含笑點頭,言道:“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為天庭水神,也經常在洪荒走動,若是我都探聽不到此人的消息,你委托旁人也探聽不到了。”
“對,對!”
姮娥繞過圓桌,此刻竟激動莫名,兩步就要沖上來。
李長壽抬手制止了她的靠近,笑道:“男女有別,人族有禮,還請殿下勿要逾矩。”
姮娥忙道:“多謝水神,我能為你做什么?”
“小事不必掛念,就當你我交個朋友便是。”
李長壽做了個道揖,言道:“還請仙子將上面那場戲演完,此時天庭眾仙神都在看著,莫要辜負三界第一之名。”
“嗯!”
姮娥鄭重地點頭,還未來得及多說什么,李長壽微微一笑,自身身形、袖中的紙道人,一同被淺淺的火光吞沒,頃刻消失不見。
廣寒宮樓臺上,李長壽站起身來,負手走到蓮花池前,略微有些出神。
天庭眾仙神、天將,都道李長壽這是跟他們一樣,等的有些不耐了。
靈珠子卻輕輕眨眼,感覺這一刻的長庚師叔頗為深沉,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李長壽此時突然覺得…
自己來廣寒宮這一趟,絕非只是來給姮娥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對天道了解的越深,李長壽就越能體會到天道的種種詭譎之處。
“讓水神大人久等了。”
一聲輕喚自背后傳來,李長壽扭頭看去,與銅鏡前的眾仙神一般,都是眼前一亮。
此時姮娥換了一身衣物,就似是完全變了個模樣,更顯得光彩照人。
那清冷絕美的面容,讓人近乎無法直視。
水神府前;
“怎么感覺姮娥仙子跟此前不一樣了?”
“這…如此佳人,久居廣寒,一顰一笑竟是如此讓人心神向往。”
秦天柱卻是眉頭一皺,暗道一聲好強的修為。
后面的事,也可算作是真·天庭男仙福利。
姮娥與水神相談一陣,水神表明離意,姮娥主動提出獻舞一曲,讓水神這位月宮總教習看看,她是否配做嫦娥們的領舞。
李長壽自然不敢拒絕,若是拒絕,回去會被眾男仙戳脊梁骨的。
他答應一聲,坐在原位。
姮娥去了側旁,伴著玉兔奏出的蕭聲,輕輕起舞。
誠然,這舞姿很美,當世僅有,哪怕云霄仙子暗中練習多年,這一方面也只能說句‘術業有專攻’。
但李長壽看在眼中,心底總是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
‘始終,還是不如仙子蹦迪有期待感。’
離開廣寒宮時,李長壽扭頭看了眼這近乎毫無人煙的清冷宮殿,心底輕嘆了聲。
今后是來不了此地了。
他哪里去搞浪前輩的消息?那是被天道抹殺,直接從眾生記憶中抹去了。
天道老爺安排自己來著,是警告自己后面不要亂搞?不然一個下場?
李長壽搖搖頭,輕笑了聲。
他跟浪前輩的路,全然不同。
他追求的穩與均衡,絕非畏縮不前,任何路、任何道,都要一路走下去,才能知道后面是刀山火海,還是鳥語花香。
與其說此行會影響他的道心,倒不如說,讓他更有了斗志。
他可不想,靈娥也成姮娥一般。
宿命這種東西,本身就是偽命題,咱們信的是辯證發展觀。
與此同時,廣寒宮中的樓臺處,姮娥抬手扶著帷幔,遠遠眺望李長壽和靈珠子離開的方向。
“唉…”
道不盡的紅塵依戀,也只剩這般輕嘆。
“是個好人呢。”
后面的玉兔少女哆嗦了下,差點急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