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江雨師伯…’
李長壽當然知道,這是自己師父齊源道長,心底一直抹不去的痛。
自己現在用謊言騙住了師父,盡量降低了對師父的傷害,但師父每日都沒什么精神,一直在消沉中度日…
真把長睡當做了修行!
似乎齊源如今,除卻按李長壽所說,幫李長壽與靈娥上天庭謀仙職、提前鋪路之事,已經再沒了什么人生追求。
雖說用‘咸魚’二字形容師父,未免太過不敬。
但這詞用在這里,確實十分生動形象。
而李長壽一直在等,等師祖找到師伯的轉世身,那樣自己師父…翻身很難,跳幾下還是有可能的。
云上,側旁。
靈娥用輕柔的嗓音問:“師兄,怎么了?”
“在想師父之事,”李長壽輕聲道了句,靈娥也露出幾分愁思。
他們師兄妹兩個,雖然一個過于穩健,一個輕微不穩、局部漸壽,但都對自己師父有一份真誠的感激之情。
齊源老道的這段愛恨糾葛…
事起千年怨,獨聞輪回事。
雖師父道基被毀之事的罪魁禍首,已被李長壽親手揚了;并且在揚之前,還讓對方先臨時體驗了一把,道基被毀面對雷劫的感覺。
但對方犯下的惡行,終究無法被完全彌補。
他們兩人的師父齊源老道,在天劫之前只能化作濁仙;
李長壽為了相助師父,被迫牽扯進一系列因果;
師伯皖江雨更因此事慘死于北俱蘆洲,好在殘魂護著真靈,去了地府投胎轉世輪回。
小師祖第一次回山時,李長壽不忍師父日漸消沉,便托師祖去地府,找尋師伯轉世身的下落,也暗中給了小師祖一些提示。
江林兒剛修成天仙不久,自然不愿見自己大徒弟這般慘死落幕;
她林江散人是什么人?
道上混了這么多年,誰還不知她窮兇極、呸!
誰還不知她雷厲風行、做事利落,朋友遍布幾個小千世界!
于是,江林兒通過自己幾位朋友,不斷去地府走動、疏通關系;
歷經周折,也總算查到了皖江雨此時的芳蹤。
皖江雨的當世身,是一只樹靈。
所謂樹靈,是自樹木靈根誕生的靈體,類似于草木精怪,雖有靈智但并不完全,多存于生機濃郁、人跡罕至之地,通常都是渾身冒著健康、富有生機的光芒。
且,她這一世,尚有一些壽元未曾耗完…
原本,江林兒已經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江林兒花了不少寶物靈石,在陰司衙門買通了一位小吏,準備讓其出手,在皖江雨再次轉世時,安排她再入人道,出生在一個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
那陰司小吏,也會給江林兒留個信兒,方便江林兒找尋。
這種事,地府陰司的小官小吏常干了,一個個業務熟練、辦事牢靠,事若不成,退還全部好處!
在這個時代,尚且有些混亂的地府陰司,這種‘私活’,其實才是這些陰司小吏的主業…
駕云飛在不高不低的高度,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李長壽心底思索著,到底發生了何事,能將掌門都驚動了出來。
轉世…
轉世身,可還是那一人?
李長壽深知,轉世這事,其實很難完全說清。
奈何橋上走一遭,前塵記憶無存留;
再臨世時音容在,卻已非我念中人。
那已經是另外一人。
但江林兒一心,想為皖江雨再做些什么。
江林兒這個做師父的,當年為了找尋自身機緣外出闖蕩,兩個徒兒因此少了她的庇護,遭了劫難,本就有一份責任在。
更何況,只要找到皖江雨的轉世身,告訴齊源當年的真相,哪怕齊源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心結便能解開大半…
至于,師祖與師父是否會去干涉皖江雨師伯轉世身的命途,李長壽當初也有慎重考慮過…
人教道承奉行清靜無為,大抵不會多干涉吧。
李長壽所不知的是…
本來有關皖江雨下次輪回之事,江林兒已安排的十分妥當,甚至還多給了許多靈石寶材,特意換了幾門陰修用的功法,送給那陰司小吏。
萬萬沒想到,竟又橫生變故…
前些時日,江林兒有兩位好友前來找尋江林兒。
江林兒的這兩位好友,本是要去地府‘辦事’,因此前與江林兒有過約定,便順路尋來度仙門問問,江林兒是否一同去地府走一趟。
江林兒當時…嗯,身子不便。
她就請兩位好友代她帶去了些禮物,送給相托的那名小吏,并問詢自己大徒弟轉世身此時的狀況,以及所剩的壽元。
江林兒的那兩位好友也是盡心盡力,他們去了地府,托人一查,那小吏給的結果卻是…
那個有一世名為皖江雨的真靈…
查不到了。
忘情居前。
李長壽與靈娥駕云到了懸崖上掛著的閣樓,在門外做了個道揖。
忘情上人的大弟子酒依依立刻出迎,將兩人引了進去。
正廳內,幾人都是面露愁容。
一身青緞長袍的度仙門空虛掌門季無憂,正坐在主位上;
忘情上人與江林兒,都是一身白衣、白裙,坐在左側的兩張椅子上。
此刻,江林兒眼圈通紅、緊抿著嘴唇,但她并未讓自己情緒崩潰。
樹靈本就弱小,且算作一味藥材,有許多丹藥都是以樹靈若蘊含的純凈生機為引。
皖江雨的真靈找不到蹤跡,大概也就這么兩種可能…
要么是被人當藥草給煉了,要么就是生存之地遭了什么劫難,她也魂飛魄散。
江林兒一想到此處,此刻心都快碎了。
她只恨自己沒本領,當初查不到那轉世樹靈的下落…
李長壽進閣樓時;
掌門季無憂眼前一亮,江林兒那已經有些絕望的眼底,仿佛多了幾分希望。
也就忘情上人,看李長壽的目光是單純長輩對晚輩的慈祥。
李長壽帶著靈娥向前行禮,拜見了掌門與忘情上人、自家師祖。
季無憂略微瞇眼,點了點頭,正色道:“長壽,來了啊。”
“弟子來了…”
“嗯,沒事,先處置你們小瓊峰的事就是,”季無憂道,“我本是來探望忘情,不曾想剛好碰到了此事。”
掌門怎么…
像是在刻意解釋什么。
酒依依有些疑惑不解,在她看來,或許是掌門季無憂,與這位小弟子…
是什么忘年之交?
酒依依突然想到了李長壽另外一重身份!
這個小弟子。還是門內的奇才煉丹師;煉制出的那種丹藥,在長老們中大受歡迎,甚至一丹難求。
莫非,掌門也…
雖然掌門并沒有道侶,但看著確實是有些虛弱。
霎時間,酒依依想到了許多。
且聽李長壽輕聲問:“師祖找弟子前來…怎么了?”
江林兒輕輕一嘆,低聲道:
“半個時辰前,我一好友憑傳信玉符傳來消息,你師伯這一世,突然沒了影蹤,在地府都查不到她在何處、不知是死是活!
長壽,這、這可如何是好?
她這一世壽元本就無多,我都已連她再轉世以后,如何修行、如何成仙都構想好了,怎得平白又生了這般事端!
可真是蒼天無眼,我家老大為何要受這么多的磨難!”
一旁的忘情上人伸手,不斷輕輕拍打著江林兒的手臂,溫聲寬慰:
“這只是地府那邊剛傳來的訊息,事情并未真的嚴重到這般地步,林兒你莫要太過擔心,還有轉機在的。”
李長壽聞言緊緊皺眉,卻并未多言,略微低頭、仔細思索。
他其實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樹靈本就是弱小生靈,被捕殺、抓去煉丹,其實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只不過,這種事發生在了與他們關系親近之人的身上,多少有些難以接受。
“咳、咳咳…”
季無憂禁不住咳嗽兩聲;
今日,這位掌門咳嗽的程度已相對較輕,起碼不會直接吐血;
應是元神創傷已緩解了許多。
就聽這位掌門溫聲道:“依貧道之見,與其在此地胡亂猜測,倒不如現在就派人去地府中查看。”
江林兒本自要立刻點頭,又抬頭看了眼李長壽,目中帶著幾分問詢。
顯然,在江林兒的判斷中,在場主意最多的并不是掌門季無憂,而是自己這個小徒孫…
“弟子斗膽言說;
其實掌門說的不錯,此事只有去了地府之中才可知曉。”
李長壽略微躬身,繼續道:
“不如,師祖帶弟子前去地府中,詳細查探一番此事。”
他稍后,自然是用紙道人與師祖一同前往。
江林兒立刻點頭答應,她還沒來得及多說什么,掌門季無憂就站起身來,很自然地一撩道袍下擺,道:
“那,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啟程吧!”
一時間,屋內落針可聞,幾人面色各異。
什么時候,掌門對小瓊峰之事這般上心了?
季無憂淡然道:
“剛好此時忘情長老要準備渡劫不能亂動;
又剛好本掌門近來靜極思動,想外出走動走動,所以,剛好就去地府中欣賞欣賞風景。”
李長壽:…
您少了‘剛好’倆字,就理不清邏輯嗎?
聽聞此言,忘情上人與江林兒對視一笑,各自有些莫名其妙。
那平日里端莊秀美的酒依依,更是一雙妙目,在自己師父與掌門兩人身上來回挪動;
這,是一個故事。
而平日里的小機靈鬼靈娥,則是輕輕眨眼,目光在自家師祖、忘情上人與掌門三人的身上來回挪動。
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就聽忘情上人道:
“掌門,您還要鎮守門內,不可妄動。
此事涉及的,本就是林兒的愛徒,忘情自是必須陪林兒去這一趟,探明此事原委。”
“哎,無事,”季無憂擺擺手,言道,“忘情你且放心,現如今咱們度仙門就一個字——
貧道坐不坐陣,意義并不大,反倒是…咳!
既然這般,那此事就這般定下,半個時辰后啟程!
就當這是掌門令。
你們兩人好好準備一番,貧道也去備少許禮物,在陰司之中倒也有幾位熟人。”
季無憂言說中,已是背著手離開這閣樓,留下幾人面面相覷。
這掌門,今天怎么了?
他平日里在門內都極少走動,怎么突然、突然這般…
李長壽自是隱隱明白了什么,也沒多說。
他對江林兒道,自己先回去換件衣服,就帶著靈娥離開忘情居,迅速回返小瓊峰。
所謂的換衣服,其實只是換了一具紙道人。
與自家掌門這位金仙戰力計量單位一同外出,若是用本體,著實太過兇險。
穩妥起見,李長壽動用了自己做工最好的一具紙道人,將自己的氣息完美附著其上,并準備了少量的備用紙道人。
他又叮囑靈娥幾句,讓靈娥萬不能泄露此事…
“師兄,我不能一起去嗎?”
靈娥委屈巴巴地問。
“幽冥界中靈氣斑駁,且最多的就是陰煞與鬼氣,你沾到少許就會壞了道基。”
李長壽為她解釋了幾句,又不放心地叮囑道:“若師父問起,我們幾人外出做何事…”
“就說師兄您被師祖帶著,跟隨掌門,一同外出論道了!”
“最近變聰明了嘛,”李長壽抬手揉了揉靈娥的腦殼,將她秀發都揉稍微有些凌亂,“好了,我這就去了。”
言罷,李長壽轉身,邁步朝著…丹房內部而去。
他的本體化作了一縷輕煙,去了地下密室。
與此同時,那丹爐前的蒲團輕輕晃動,‘李長壽’的身形再次長了出來,這自然就是紙道人化身。
靈娥眨眨眼,眼底帶著幾分遲疑,小聲問:
“師兄,這個和你本體,有什么區別嗎?為何我完全看不出呢?”
李長壽想了想,簡單總結道:
“這種紙道人只是虛有其表,外表再真實也只是神通凝成,類似于障眼法,能與人斗法,又什么都做不了。”
靈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送著李長壽的化身離開丹房。
原本靈娥心底還有些離別不舍之意,但她低頭看了眼,知道此刻自家師兄就躲藏在小瓊峰某個石頭縫中…
唉,師兄這性子,當真…
難以言喻,無法形容,太過玄妙,兼職令妹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