禛眉目沉沉,走到西暖閣雕花窗旁邊。
他清楚得很——事實上,早在順治年間乃至更前,大清的最高權力機構便是議政王大臣會議。
譬如順治皇帝福臨僅僅六歲,就被推上了皇帝寶座,而他的父親——皇太極,在活著的時候并沒有明確地指定皇位繼承人到底是誰。
所以,是誰最終決定了讓福臨來當皇帝呢?
就是議政王大臣會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其實就是一種各團體領袖共同決策大事的制度。
有好處,也有弊端。
好處是,眾人抬柴火焰高,集思廣益之后,有助于判斷出最利于大家利益的決策。
但對于帝王來說,顯然壞處遠遠大于好處。
最糟糕的一點就是——這種制度,在不斷限制著本應屬于帝王一人的,至高無上的權柄。
禛皺起冷厲的眉峰——無論是誰,無論祖宗的規矩如何,現今是他禛坐在龍椅上,這江山也是他禛的!
他的臣民,理應以君為天,而不是以各種形勢、或明或暗地覬覦著他的皇權,妄圖插手,分一杯羹。
這對于他,不吝于一種難以容忍的挑釁。
禛記得很清楚:從前康熙一朝,皇阿瑪尚在時,為了將權力從議政大臣會議中奪回,他便設立了南書房。
南書房是一個類似于機要秘書班子的機構。能被選中進來的人,都算得上是皇阿瑪最得力的心腹親信了。
而南書房之所以設立的原因,也很簡單。
皇阿瑪是要以此為核心,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權利中心——帝王的命令高效直達南書房,和議政王大臣會議制度分庭抗禮 而現今的軍需房,便等同于從前的南書房。
無論是軍需房,還是南書房。官員們都互不統屬,全部效命于皇帝,
這樣就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官僚之間的拉幫結派。
或許在少年時代,禛尚未覺察出來,然而到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在他的身上,越來越顯現出了和先帝的相似之處 軍需房便是一個例子——既是帝王,便要手掌天下權。
禛慢慢攥緊雙手——他有決心,也有信心。
“無論當日事務多少,告訴軍需房眾人,悉以本日完結。”禛轉過頭,對允祥吩咐道。
“是!臣弟知道!”允祥低下頭應道。
他在心里飛快地轉了轉——各省文武官員之奏折,撇去那些言而無物的,剩下的,少則三四十件,多則六七十件。
若是真正高效運轉起來,軍需房將會完全剝奪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權力,成為大清權力的要樞。
皇帝將以此迅速集權。
不過…允祥沉沉地想——這也就四哥能做到——畢竟這和帝王的魄力、能力、格局、政治眼光、個人素養都有關系。若是當年…
若是當年九子奪嫡,換了別人來坐這把椅子,便是設了十個軍需房,也未見得能彈壓住那幫老狐貍。
君臣兩人正在商討著,忽然便聽得外間一個熟悉的女孩子聲音笑著道:“皇阿瑪是在西暖閣么?”
接著便是蘇培盛的聲音,一路賠笑著求道:“公主!公主!您且寬等些,皇上還在里面議政呢!…喲!這會兒您可不能進去!”
是和碩和惠公主。
禛與允祥相視一笑,便揚聲道:“讓她進來!”
蘇培盛連忙應了,宮人早輕輕開了門,打起簾子,允祥抬頭望去,便見一個小小少年翩然而入,長身玉立,一身的男裝打扮,儼然不知誰家的風流少年郎。
少年人的個頭總是竄得極快的,一段時間不見,和惠公主似乎又長高了不少。
她雙手放在身前,雖是男裝打扮,依然按照滿族女子的禮儀,先向禛行了禮,道:“皇阿瑪!”,又規規矩矩地向生父允祥問了好。
允祥直點頭,一臉慈愛地道:“好!好!”
禛掃了一眼和惠公主一身男裝,便斥笑道:“和惠!怎的又做這男裝打扮?”
允祥聽皇帝說了這個“又”字,便知和惠不止一次這般打扮。
宮中規矩多且嚴,她進來竟是這般隨意,又在皇帝面前嬌俏活潑,談笑自若,可見皇帝平素里是極疼愛她的。
允祥心中感激,便轉向禛道:“稚女無矩。”
禛哈哈一笑,指著和惠道:“十三弟,你怕是還不知道罷,她今日能這般,已經算是‘有矩’了!”
允祥微微瞠目,禛隨即笑道:“和惠活潑得緊,跟著朕,平日里鞍馬弓箭也是嚷嚷著總要頑耍演練的,十三弟,你瞧,這丫頭穿了這身打扮,倒越發像個小阿哥了!”
允祥面色微微一變,立即起身道:“皇上說笑!臣弟惶恐!”
禛笑著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的女兒,便是朕的女兒!老十三,你盡管放心。”
和惠公主將頭一扭,倒是不怕禛,只是嘻嘻一笑道:“皇阿瑪,別取笑我!”
又上前走了幾步,待得到了御案前,她扭頭瞅了瞅桌上折子,卻不敢細細看,只道:“皇阿瑪用膳了么?”
禛并不回答,瞥了她一眼,了然笑道:“朕下了朝,后殿尚有些事,剛剛又和怡親王議政,還尚未用膳,不過不打緊。你若是想著養心殿的點心了,直接吩咐蘇培盛安排便是。”
允祥聽聞,立即道:“臣誤了皇上用膳了,皇上龍體要緊,還是先用膳,軍需房的事,等一等再議罷?”
禛抬手道:“朕不餓!十三弟,你何時也變得這般婆婆媽媽了?”
允祥這才不言,又忍不住瞧了瞧和惠公主,慈愛地一笑,打趣道:“公主這年紀,再過個兩三年也就該議著婚事了,怎可成日里盡是記掛著吃?”
和惠聽到“婚事”兩字時,雖是素來颯爽,也不由得臉上一紅,只是假裝沒看見,一扭身又扯了幾句閑話,漲紅著臉行禮告退了。
禛瞧著和惠出去的背影,這才微微一悵然道:“孩子們的身量長得真快,有時候便看著他們,才能覺出時光流逝之迅捷。”
允祥只笑道:“皇上正值壯盛之年,怎的傷春悲秋起來。”
和惠公主出了養心殿,朝著北邊走了些許地,因著是滿洲男兒服飾打扮,行動之間自是肆意瀟灑許多,她最厭煩仆從跟著,只是回頭吩咐道:“不許靠本宮太近!遠遠跟著就是了。”
那幾名太監連忙答應。
和惠公主走過景運門,忽聽得射箭撲地之聲。
她側頭一望,便見箭亭中有一華服少年,正在緩緩拾起弓箭,隨后,似是氣急敗壞一般,他又將那弓箭扔到地上。
仆從見公主一只腳已經快要邁出了內宮,不由得急聲上前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