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的身體出現了極大的問題。
說這話時女孩子的語氣斬釘截鐵,似乎可以篤定自己心中這個猜測。
這不是她心血來潮的猜測,也不僅僅是因為選擇柳傳洲,不,不對,是這個“柳傳洲”作為替身的緣故,而是因為被抓走的黎老太爺與黎素問。
“先前黎兆來大理寺報官說黎老太爺和黎素問走丟了。”喬苒淡淡的說道,注意到一旁的張解聽到這句話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微變。
“他一同帶來的還有一只瓷枕,瓷枕上刻著打開《素問經》的方法。”
所有過往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線索在這一刻總算被一只手徹底串聯在了一起。
事情要從最開始說起。
“當年在金陵原嬌嬌救黎老太爺時,黎老太爺完成了自己的許諾,將家傳至寶《素問經》雙手奉上。”
只是這黎老爺子可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信守承諾的君子。
《素問經》他確實遵守承諾的奉上了,可那《素問經》卻是被裝在一只匣子里,而做匣子的就是經歷傳奇的匠作大家左公,匣子上的鎖若沒有正確的方法,以錯誤的方法強行打開,藏在匣子間隙中的特殊藥液便會自動損毀其內的《素問經》,所以原嬌嬌便是得到了《素問經》也沒有辦法打開來看。”
從這個角度來看,黎老爺子確實可以用陰險來形容了。這是明擺著擺了原原嬌嬌一道:給了《素問經》卻不給打開的方法,甚至比起不給《素問經》,日日對《素問經》看得到摸不到才是一種煎熬。
“不過原嬌嬌的血能不能治病,又能不能治好病委實太過不確定,全憑運氣。黎老太爺人雖陰險,可運氣顯然不算頂好。人是醒了,可之后卻患上了年老者常患的毛病——呆癥。”
呆癥的特征便是記不住事。
“他唯恐自己記不住這個拿捏原嬌嬌的方法,便將《素問經》的打開方法告訴了黎兆。可興許是對年邁死亡的恐慌,又或者即便是最看重最疼愛的孫子,黎老太爺也做不到完全的信任,終究骨子里最信任的還是自己。是以他偷偷將《素問經》的打開方法刻在了瓷枕上,日日摩挲著仿佛一切還盡在掌控才能入睡。”
“黎大小姐一貫不是個講理的,前些時日又來了長安城。在黎家小住的日子里,她陰差陽錯發現了《素問經》的打開方法,頓時歡喜不已。因為她一貫是個沒來由討厭我的,”喬苒說到這里攤了攤手,有些無奈,“我自也不在意她的喜歡或厭惡,卻不得不說有時候有個這樣的敵人存在確實會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壞了事。”
很顯然,黎大小姐做到了。她發現了瓷枕的玄機,欣喜若狂,想也不想便記下了打開的方法去找原嬌嬌。
或許在黎大小姐看來,這位出身尊貴的原大小姐與那個她看不起的“掃把星”是個敵對,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所以,她想也不想,便去尋了原嬌嬌。
只不過,以原嬌嬌的性子,怕是根本瞧不起黎素問,也不會理會她。更何況,彼時《素問經》她已經交給那個人了。
是以,黎大小姐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那個人的耳中,黎大小姐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被抓了,一同被抓的還有患了呆癥的黎老爺子。
“他要抓黎老爺子的原因很簡單,黎老爺子是黎神醫的孫子,也是如今世上唯一一個見過黎神醫的人了,他應當是想從患了呆癥的黎老爺子口中得知一些關于黎神醫的事。”
“至于黎老爺子患了呆癥記不住事這一點,對于精通催眠攝魂之術的他而言卻并不重要。因為即便是患了呆癥的黎老爺子,只要是黎老爺子親身經歷過,聽過的事,他都能想辦法問出來。”喬苒說到這里,突然有些感慨,“這般厲害的手段沒有用作刑訊卻用來害人,還挺可惜的。”
這話雖然是大實話,可此時說來卻委實有些怪怪的,尤其是對面前這個“柳傳洲”而言,臉色更是難看。
他也是被催眠攝魂的人之一,先前一刻還斬釘截鐵的將自己當成了兇手。
“至于為什么要找黎神醫…”喬苒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看向張解。
張解的目光與她目光交錯,下意識的彎了彎唇角,開口道:“黎家其實本姓李。黎神醫本是李氏金針的旁系子弟,后來卻看不慣族中的所作所為,叛出了李家。他一路來了金陵,自學徒做起,天不埋英才,自成了一代神醫。”
這其實問題也不大,不過是一個家族出了叛逆者的故事而已。
“問題在于時間。”喬苒說道,“黎神醫離開李氏金針的時間算起來也在百年前,就是錦城之事發生前后,所以到底是因為看不慣李氏金針族中腐朽的做法還是看不慣別的事,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作為黎家后人的黎兆不知道,不過年幼時親自與黎神醫接觸過的黎老太爺或許會知道。這才是他為什么一定要抓一個患了呆癥的老人的緣故。”
不過話雖這么說,聽聞黎神醫當時作為李氏旁支因天賦太過出眾已經有李氏金針族人動了收其為嫡支的念頭,再加上黎兆口中黎神醫的“神丹”救人的故事,喬苒覺得使他離開的原因中李氏族中的腐朽也還是其次,或許真正的原因還在于錦城以及黎神醫自己本身成了族中試驗品的緣故。
那位黎神醫若是如今黎兆這等性子,逆來順受的可能性不大。
黎兆性子古怪跳脫,雖說面上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可這么長時間的交道打下來,足以證明黎兆不會是一個會坦然接受做顆棋子的人。
至此,黎家這一條線似乎也完整了。
幕后黑手的所做所求也清晰的浮現于人前了。
《素問經》、黎神醫、原嬌嬌、還有那廂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藥,永昌帝夢醒了,他的夢卻一直沒醒。
“他如今年歲應該不小了,應當是年邁加上病重,以至于他很難外出。”喬苒說道,“越是這等時候,那虛無縹緲的妄想便越發會扎根于人的心底,拔除不得。”
長生這種事是好事嗎?多數所謂的“長生”手段都邪氣的厲害而且也不曾成功過,自秦皇開始便是如此了。
可即便如此,總還有人覺得自己會是那個上天眷顧的成功者。
他一面插手天子帝位之事,另一面謀求的也是如此。
便在此時,許久不曾開口的大天師終于開口了。
“他倒是挺忙的,半點時間都浪費不得。”大天師淡淡道,“這整個皇城之內的官員估摸著也沒有如他一般‘勤奮’的了。”
大天師說這話時聲音平靜,可眾人還是從她口中聽出了幾分淡淡的嘲諷。
事情至此已經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在于如何將人找出來了,又或者…大天師的目光落到了面前神色平靜的女孩子上。又或者如女孩子所言,那個人一定會來找她?
“李氏金針是他的合謀者,”女孩子先前的不安猶豫自張解回來之后便未再出現過,頓了頓之后,不等眾人開口便再次轉向大天師開口問道,“陛下那里的情況怎么樣了?”
這個問題先前不曾提及,卻從未被人忽略過。
眾人安靜了下來,沉默了片刻之后,張解回她道:“李氏金針便是不合謀亦或者倒戈也救不了陛下。”
所以陛下那里…仍然無解?
也不是無解。
對上大天師的猶豫,張解卻只是略略一想,便再次出聲:“找到他讓他救治陛下或者殺了他都能將陛下喚醒。”
大天師聞言,瞥了眼張解,幽幽嘆了口氣,卻沒有再開口阻止。
解哥兒的話雖然什么都未透露,可面前的女孩子不是一般人,這一句話,于女孩子而言怕是足夠令她猜到陛下的狀況了。
果然,下一刻便聽女孩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是中蠱了么?”
張解說殺了他便能讓陛下醒來。可據她所知,這等情況便只有蠱毒之中,母蠱一死,子蠱也不能獨活的情況才能與此對應了。
張解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而后對大天師道:“此是我擅作主張,這等時候委實沒有必要再瞞著苒苒了。”
豈止是擅作主張?簡直先斬后奏了。一貫做事穩重讓她放心的解哥兒居然突然開口將陛下的情況說了出來,便是她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這往后一瞧便是個懼內的!大天師心道。
得了張解的應允,女孩子卻沒有露出恍然之色,而是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道:“是不是還不止是蠱。”
她也沒想到張解會突然開口,卻下意識的察覺到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若是眼下不問,之后再要從大天師口中套話怕是更難了,是以下意識的便開口問了起來。
大天師這次不等張解開口便率先開口問了起來:“你從何得知的?”
不是否認也不是反問她“你怎么知曉的”這種話,而是一句“你從何得知的”,可見大天師對此已經默認了。
大抵是因著張解突然松口,大天師也開始了破罐子破摔,比起承認什么的,明顯這個在陛下出事前鮮少進宮卻能猜到這一點的女孩子眼下得知這一點的理由更能令人生出好奇來。
一旁自以為是幕后黑手的柳傳洲神情驚愕不已,只是驚愕之后便轉為苦笑:他若是有這般厲害的觀察力,恐怕也不會自以為是的主動將這口鍋背了起來了。
嘲笑了那么久那個心慈手軟的傻子,自以為自己將那個傻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卻沒想到傻子竟然是自己。
“我的鼻子不錯,”喬苒說著看了眼張解,道,“你也知道。”
張解點了點頭,似是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難道是陛下寢殿的香?”
喬苒點頭,卻沒有立刻說香的問題,而是頓了頓,又道:“對于那個幕后黑手來說,宮里那個房相爺也好,眼下這位柳傳洲也罷,都是至關重要的棋子。不管要不要下蠱,可對于至關重要的棋子,他都做過同一件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在場的沒有傻子,自然皆明白了過來。
“催眠攝魂之術。”柳傳洲喃喃著,面上神情有些復雜。
女孩子點了點頭,道:“或許是太過擅長此術,對于此術他有絕對的自信,所以但凡于他而言重要的,他都會用這個方法來控制。一個人說的話做的事或許會加以偽裝,可有些骨子里的東西卻還是會潛意識里的去遵守和運用。”
“陛下于他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喬苒說道,“不用催眠攝魂之術他是不會放心的。”
所以,他應當對陛下同樣用了這等方法,甚至借用這等方法讓陛下“替自己辦事”過。
至于陛下做過什么,喬苒沒有多問的意思。
“陛下寢殿里的香有提神醒腦之用,當然,陛下勤勉是出了名的,燃這等提神醒腦的香也是解釋得通的。”女孩子再次說道 可這解釋得通的一點若是與她先前推導的“催眠攝魂之術”相結合便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到底是皇城之中的陛下,日常接觸的人不少,有御前女官、重臣還有陰陽司的天師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聰明人。”喬苒說道,“要瞞過聰明人不是一件易事,即便他的手段再特別也無法做到經常動用,陛下應當很快便發現了。”
從陛下以往的經歷和性子可以看出陛下絕不是個喜歡受制于人的人,是以立時著手應對,這一點,作為陛下近臣,又擅長此道的大天師應當是最先知道的。
對上女孩子望來的目光,大天師沉吟了一刻,終于開口了:“催眠攝魂之術太過特殊,有如房相爺和面前這位這樣渾然不知的,不過他之于陛下身上的手段更特殊一些。”
說到這里,想到自己在皇城中一次偶然如夢進入鎮南王封地找寶物的情形,喬苒恍然明白過來了:“他讓陛下入夢為自己所操控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