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人人皆知封仵作是個摳門的人。
仵作的俸祿本就不多,即便封仵作在天下仵作里俸祿算是第一等的存在,可那些錢財拿去義莊買無主的尸體,買用作試驗的瓶瓶罐罐也早花銷的差不多了,是以在吃這一事上,封仵作一貫拙荊見肘,下館子這種事是蹭的,素日里總在大理寺飯堂里解決一日三餐。
“飯堂最便宜的是青菜豆腐。”女孩子認真的說道,“封仵作點這道菜的時候很多,自從帶上了柳傳洲,這道菜更是幾乎日日出現。”
“而柳傳洲的反應很有意思,青菜豆腐這等沒油水的菜喜歡的人不多,柳傳洲排斥也很是正常,自然有時候吃得,有時候吃不得。”
光憑一道菜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當然不足以推斷出柳傳洲有問題這個結論。
女孩子笑了笑,接著說道:“吃得青菜豆腐的柳傳洲慫又膽小,神情有些瑟縮,不過對人身體上的問題很感興趣,跟在封仵作身旁時總是問個不停,而且人還心軟的厲害,封仵作剖個尸體都會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幫襯和念叨著‘人死為大’‘這人好可憐’這等話;而對著青菜豆腐甩臉子的柳傳洲…”
兩個柳傳洲差別自然不小,否則李氏金針全族也不會上下皆知他換有雙魂癥了,只是既是大理寺中人,自然是要講證據的。
“另一個柳傳洲心高氣傲,為人倨傲,動不動便甩臉子給封仵作看,當然,若是將其解釋為柳傳洲喜怒無常,也不是解釋不通。”喬苒說到這里,忽地對張解和大天師道,“你們與我走一趟大理寺,見一見那個柳傳洲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過了當值時辰的大理寺里除了幾個留下來值夜的官員官差之外,旁人皆已經離開了。
看著一向準點下值的喬大人這個時候帶著人來了大理寺,幾個值夜的官員官差皆有些意外。
其中一個更是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不忘提醒喬苒:“喬大人,天已經黑了,甄大人也走了。”
喬苒“嗯”了一聲,笑著對他們道了一聲“無妨”而后問他們:“封仵作和柳太醫還在吧!”
出聲提醒她的官員聞言立時抽了抽嘴角,卻還是點了點頭,道:“還在的。”
這封仵作是個瘋子,只要有尸體可供他鉆研,一年到頭都睡在大理寺里也無妨。
聽聞還在,喬苒便笑了,轉身對張解和一并過來的大天師道:“如此,我們便去見見那個柳傳洲好了。”
見到柳傳洲的時候,柳傳洲手里正舉著兩只也不知道風干了多少年的人骨,渾身發顫:“封…封仵作,好了沒?”
“催什么催?再等等!”封仵作毫不客氣的說道,眼里盯著那人骨,小心翼翼的拿尖刀刮了一些其表皮的粉末下來。
等了片刻之后,柳傳洲再次開口了。
“封…封仵作,好了沒?”
怎么又來?才拿到骨粉沒多久的封仵作臉色一凜,剛想開口“訓斥”一番柳傳洲的沒耐性,下一刻便聽一道女孩子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好了。”
這聲音…封仵作下意識的抽了抽嘴角,抬眼看到接過柳傳洲手里人骨鎮定的拿在手里的喬苒,眼睛頓時一亮,夸贊道:“還是喬大人膽子大,不像這慫貨…”
“這慫貨今兒就不陪封仵作你了。”喬苒說著把手里的人骨放在封仵作手邊的桌子上,笑看了眼一旁的柳傳洲道,“我有話要問他。”
不用幫封仵作拿人骨了啊!柳傳洲聞言下意識的松了口氣,伸手拿袖子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說道:“喬大人,有什么話你便問吧,我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做什么可都比幫封仵作拿人骨來得強啊!
女孩子聞言卻是朝他笑了笑,略過張解,指著身后那個相貌秀麗,神情嚴肅的女子向他介紹道:“張天師你認得就不介紹了,這是大天師!”
柳傳洲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大天師,我叫柳傳…什么?大天師?”
本能的發出一聲應和的柳傳洲驚呼出聲,似是嚇了一跳一般后退了一步,面色驚疑不定的看向喬苒身后的女子。
正在一旁觀察骨粉的封仵作也在此時抬起了頭,目光落到喬苒身后的女子身上,露出些許錯愕夾雜著激動之色。
原來這就是大天師啊,聽說大天師會武,而且武藝也是相當不錯。這骨骼倒是女子的纖細,不過雖然纖細卻十分有力,果真不是那等風吹就倒的弱女子呢!
大天師此時也懶得理會封仵作探究似的目光,看向柳傳洲,微微蹙起了眉。
這一刻,除了盯著大天師的封仵作之外,在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柳傳洲的身上,對上這么多人的打量,柳傳洲似是有些惶惶和害怕,下意識的再次后退了一步。
喬苒卻笑了笑,雙唇抿了抿,道了聲“你們且等等”之后便轉身出了么,出門未多久之后很快復又回來了,卻不再是出門時的兩手空空,而是手里提著一只鈴鐺。
這鈴鐺…封仵作的目光總算從大天師身上移了開來,看到那鈴鐺時,頓時一愣,驚訝道:“這不是禮部送來的那些過端午的鈴鐺么?”
喬苒“嗯”了一聲,目光落到柳傳洲的身上,問他道:“這個東西熟悉嗎?”
柳傳洲神情茫然:“這不就是鈴鐺嗎?”女孩握著鈴鐺看了他片刻,忽地笑了,“那你為何會往后退?”
往后退?柳傳洲聽的一個激靈,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腳下,見自己不由自主的再次往后退了一步,臉上茫然之色更顯。
“我…我不知道。”他說著看向女孩子手里的鈴鐺,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害怕。”
這種害怕也不知從何而來,就是本能的看到鈴鐺有些懼怕。
女孩子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質問,只是頓了片刻之后笑了起來:“你害怕是自然的,雖然腦子里尚且不清楚這件東西會不會對自己有威脅,只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卻是在的。”
什么意思?柳傳洲更茫然了,下一刻便聽女孩子摩挲著手里的鈴鐺開口了:“出來吧!”
出來?什么出來?柳傳洲并封仵作神情訝然,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女孩子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再次開口了:“你再不出來,我便搖鈴鐺了。”
封仵作仍然一臉茫然之色,一旁的柳傳洲卻在此時微微變了臉色,他臉皮顫了顫,表情忽地扭曲了起來,似是在與什么掙扎抗爭一般,不過這抗爭也只是轉瞬而已,就在封仵作嘀咕了一句“你臉皮抽筋了”之后,對面的柳傳洲猛地抬起頭來,他盯著女孩子看了片刻,聲音涼涼的出聲了:“你怎么知道的?”
人還是那個人,聲音還是那個聲音,可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變得陰翳了起來。
手里還拿著骨粉的封仵作向一旁退了幾步,站定,疑惑的盯著那個柳傳洲看了片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雙魂癥!”喬苒倒是沒有如以往那樣對封仵作賣關子,而是開口便對他解釋了起來,“你先前告訴我柳傳洲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便是因為雙魂癥的關系。”
封仵作聞言立時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后,他“哦”了一聲,道:“難怪呢!我還當他有病呢!”說完這個,他卻又自顧自的道了一句,“說有病倒也沒問題,確實有病啊!”
雙魂癥也是病,而且這病還難以根治。
“難怪有時候瞧著跟兩個人一般,”封仵作也是見過雙魂癥的人,是以聞言倒是并不害怕,更何況,喬大人、張天師以及大天師人都還在這里,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他自言自語的檔口,女孩子已經再次開口說了起來:“青菜豆腐只是小事,張夫人那古怪而違和的傷口處理才是大事。”
張夫人的事并沒有因為找到張大人和張公子就被她忽略,因著張公子昏迷了,張夫人也昏迷了,是以之后張夫人古怪的傷口處理并沒有得到解釋。
“若是沒人及時救治,張夫人應當也已經死了。”女孩子說著看向面前的柳傳洲,“那日出事不久之后,因著張夫人的傷口太過駭然,以至于衙門里的人直接將你和封仵作喚了過來,你來不及做完處理便跟來了,”
女孩子說到這里,摸了摸鼻子,笑了:“我鼻子很好的。”
一旁的封仵作也在此時適時的摻和了一句:“這倒是,喬大人的鼻子可比狗鼻子還靈敏的。”
“你身上有竹葉和泥沙的味道,而且味道很濃。”喬苒說著抬頭看向窗外的竹林,“當然,大理寺里竹葉泥沙皆不少,沾上這個味道一點都不奇怪。可你身上的味道那么濃,身上衣袍上卻沒什么泥沙竹葉的沾留過的痕跡,這本身便有些不對勁。”
面前的柳傳洲聞言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后,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便是因為我處理過了反而漏出了破綻?”
“這個破綻只是叫我懷疑你方才與泥沙竹葉接觸過,不過與泥沙竹葉接觸過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喬苒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一個巧合是巧合,兩個、三個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張夫人的傷口被人及時處理過,而且處理的手法并非尋常人能做到的,這是第二個巧合。”喬苒說道,“能進太醫署的柳太醫自然能做到這一點,而且醫者仁心這種東西他確實有。”
“只是既然做了好事,為什么不同人說?”女孩子說道這里,雙手一攤,道,“這便有些說不通了。不過,我還是將這個記了下來。”
柳傳洲聞言頓時發出了一聲嗤笑,開口道:“你覺得做下這個的是他?既然如此,他為什么要瞞著你們?”
眾人所見的那個柳傳洲一則沒有這個城府,二則這背后一切的事情他并不知道,自然不會隱瞞這些事情。
喬苒聞言卻是輕哂了起來,道:“因為做下這些的是你。”
這話一出,柳傳洲只是冷笑,倒是一旁的封仵作等人有些不明白了。
“什么跟什么?亂七八糟的。”封仵作嘀咕道。
他以為他知曉雙魂癥所以能聽得懂喬大人的推測,可這個怎么叫人聽不懂呢?
“因為你不會讓他知曉你的存在。”喬苒淡淡的說著,看向一旁的封仵作,開口問道,“柳傳洲的屋子收拾的如何?”
封仵作聽的一個激靈,立時道:“很是干凈,連點塵土都找不到。”
喬苒聞言輕哂,看著柳傳洲的笑容卻不達眼底:“巧的很,張公子說過那個控制他的幕后黑手也有這個毛病,但凡經過之處都會下意識的收拾干凈,似乎在刻意隱藏自己出現過的痕跡一般。這是第三個巧合了。”
一個巧合是巧合,兩個、三個巧合便不是巧合了。
“還有,雖然張夫人遇襲的現場被布置的仿佛張夫人遇到了一個會內家工夫的高手一般,可不管從之后張公子的口供還是現場的痕跡來看,顯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人要用一物掩飾另一物,這所用的掩飾之物定然與真相差別極大,所以張夫人遇襲一事中定然沒有涉及會內家工夫的高手。如此,要躲過守在門口的護衛的注意翻墻而入又要不會引起人的注意,那動手之人便有極大可能本就是身在大理寺中的人,而你那時候就在大理寺。”
第四個巧合了。
這么多巧合,足夠確定他的身份了。
女孩子卻是還有話要說:“我猜你救張夫人并不是你想救張夫人,而是張夫人的傷口極有可能引來那個柳傳洲的醫者仁心,進而引得他出現。你不敢托大,又覺得彼時張夫人不管死活對你所要做的事影響皆是不大,是以便動手施了援手!”
話已至此,柳傳洲盯著女孩子冷笑了一聲:“倒是小看你了,”頓了頓,他卻卻爽快的應了下來,目光沉沉的看向眾人,倨傲道:“不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就是你們在找的那個控制了所有事情的幕后之人!”
這話一出,眾人驚訝又茫然:他就是那個幕后黑手?案子結了?
“你錯了,不是你。”女孩子看著他,淡淡的笑了笑,摩挲著手里的鈴鐺看著他的眼神里滿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