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困難。”徐和修認真的說道。
這也是為什么即便是高門大族,也不敢隨意放任族中子弟胡作非為的理由。就如圣人曾云的那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百姓便是這水。
說句實在話,素日里高高在上的世族不自視甚高的始終是少數,多數人對于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百姓多是傲慢的,即便不表現出來,心里亦是這般認為的。
可真正要犯眾怒卻也是不敢。如官訊中蘇涼那樣冒一城之大不違,倒行逆施的,往往要付出覆巢的代價。
所以,若非有人幫助,尋常人要沖破眾怒離開只此一條道的錦城,幾乎等同是癡人說夢。
“當然也有可能蘇涼的族人瞞過了只此一條道的百姓離開了錦城,可比起這個可能來,他們跑不出的可能更大。”謝承澤淡淡道,“不過結果如何,你我皆知。”
張夫人的先祖來了長安,所以他們必是離開了。
“那若是再大膽的想一想,將這個殘暴偏執的蘇涼顛覆了的話,他守城阻止人離開是因為領了密令,若他一門心思阻到底,那是與百姓為敵,后人極難離開;不過同樣有可能的是他選擇了放百姓一條生路,如此,后人離開,百姓非但不會阻止,恐怕還會相護…”
“你忘了一事。”正默然不語的喬苒卻在此時突然開口了,也不知她聽了多少他二人的談話,此刻接話倒是順暢的很:“張夫人先祖焦氏一族來長安是作為流民的,且后世整整百年直到張夫人都不曾入仕為官。”
這便有意思了!順著他二人方才的猜測,若是蘇涼堅定不移的阻止百姓離開,作為領密令的蘇涼本人必是天子極為信任的人,他逃出錦城的后人若是來了長安,沒理由不見天子的。甚至天子憐惜蘇涼本人遭遇,多有照拂也是有可能的;可張夫人先祖是做了流民,若非自身本事,恐怕都不足以在長安立足。
所以,看張夫人先祖的反應,顯然蘇涼中途后悔,選擇站在百姓一邊的可能性更大,若非如此,也不會選擇百年之內不涉足仕途。
“張夫人一家此前都安安分分過日子,據張夫人以及閆先生所言,他們并未表現出什么驚惶害怕的情緒。若當真是想方設法逃出來的,蘇涼的舉動害了那么多人,他們便不懼怕那些逃出來的百姓后人的報復嗎?”喬苒眼神里浸著不少涼意,“雖說并絕對,但相較而言,顯然蘇涼違抗命令的可能更大。”
“既然違抗了朝廷命令,”徐和修卻有些疑惑道,“不是應當遠離京城嗎?”
“你當聽過一句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疑問謝承澤便為他解了,“觀張夫人先祖從流民到長安立足,顯然是個聰明人,選擇長安也不奇怪。”
這倒也不是說不通,徐和修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所以,綜合之后種種細節來看,蘇涼一開始領密令阻止人出城,之后突然反悔的可能更大。
若是如此的話,明鏡先生先祖代表的江湖術士既然恨他入骨,定然是不同意蘇涼反悔的。
“細一想,明鏡先生先祖恨蘇涼也不奇怪。”喬苒說著若有所思,“錦城這樣的天然練蠱之地可遇而不可求,好不容易有了圣命支持,巫蠱所需之物、官兵、財力、物力都不缺…哦,甚至連試驗者都不缺…”
聽她提到“試驗者”三字時,徐和修和謝承澤同時變了臉色。
巫蠱的試驗者…難道是…
“錦城百姓便是巫蠱的天然試驗品。”喬苒說起此這個答案來面色平靜,大概是因為一早便知曉自己這具身體曾經便是作為試驗品而存在的,是以一開始她便想象到了這一點。
“總之這種有人支持,又有天然試驗品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在他看來這或許正是大好的機會,蘇涼本人卻動了惻隱之心,選擇了放人…”
“如此的話,兩人會有仇也不奇怪了。”徐和修聽到這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或許還不止如此,明鏡先生的先祖不是普通人,他是精通巫蠱之術的江湖術士。”喬苒說著,話中有話,“陰陽術法波譎云詭,以一敵多是常事。”
這也是為什么張解論武功也是半路出家,可對上頂尖高手卻并不害怕的道理。
“若是尋常人要阻止他并不容易,甚至蘇涼本人若是好聲好氣的同他說自己想要違背初衷的想法也極有可能反被其所殺,到時候整個錦城不是控制在蘇涼手里,怕便是控制在江湖術士手里了。”
沒有證據便只能通過后世的蛛絲馬跡來猜測這件事,可此事越順著猜測下去,越是驚人。
“從張夫人那位先祖來看,蘇涼本人應當也是智謀膽識不缺之人,畢竟若非如此,天子也不會敢將密令下給蘇涼,令蘇涼來執行。他是個聰明人,經過長久的配合應當清楚明鏡先生的為人,我想我若是蘇涼,與其同他商量而后反被他下毒手,倒不如…”女孩子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伸手在脖頸處做了個劃拉的動作,道,“先下手為強!”
也就是說蘇涼生出這等想法之后,便選擇殺了明鏡先生的先祖。
他本為朝廷命官是配合、保護明鏡先生先祖的存在,貿然出手,即便明鏡先生的先祖如何狡猾,怕也是不能輕易料到的。
“蘇涼山匪出身,不會是什么心慈手軟之輩,更何況,這等時候也決計不是心慈手軟之時。”喬苒說道,“如此的話,先祖死于蘇涼之手,你們說明鏡先生是不是恨極了張夫人的先祖?”
一切冥冥之中似乎圓回來了。
屋中的徐和修和謝承澤聽到這里都有種恍然之感。
女孩子的猜測往往看似天馬行空,卻又總能在細節之處對得上兇手亦或者被害者的所作所為與行為舉止。
“于明鏡先生而言,這等同是被朝夕相處的同伴背刺了一擊,這等大仇,怎么可能放得下?”喬苒說到這里,神情也有些復雜了起來,“若是當真如我猜的那樣的話,蘇涼此舉是為了救更多的百姓,倒也算不得錯。”
不同的立場自也會生出南轅北轍的結果來,從這二人各自的立場看,兩人都沒有錯。
“若是如此的話,卷宗記載的殘暴偏執的蘇涼也不能算是殘暴偏執,而是頗有幾分情義了。”喬苒說著,臉色卻是沉沉的快要滴出水來了。
所以,卷宗的記載也未必全部符實,果然便是如張解所言卷宗記載也未必可信。
“若一切當真如我猜的那樣的話,就似開始時蘇涼若是惹了民怒,家眷難以逃出錦城一樣,若是蘇涼殺了明鏡先生的先祖,我不覺得他同樣會放過這江湖術士的家眷。”喬苒說道,“民間陰陽術士的傳承多是家族傳承,對同樣可能會繼承此人衣缽的家眷,蘇涼沒道理輕易放過。”
錦城特殊的地理位置致使他不僅阻人離開容易,要找一個混跡在百姓中出城的人亦同樣容易。
“只消守在鏈橋之上,一個一個的查看便是了。”喬苒道,“可結果我等也已經知曉了,明鏡先生的先祖逃了出來,你們說如此的話,他是怎么逃出來的?”
都分析至此了,已然不需要喬苒繼續說下去了。
徐和修瞥了眼一旁神色凝重的謝承澤,默了默,開口道:“三面環山的山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是瘴氣叢生,于精通此道的陰陽術士定然有些辦法在其中穿行,他或許是借此逃脫的。”
“更有甚者,”謝承澤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便是終日養蠱之人對逃離蠱蟲環繞都沒有絕對的把握,那陰陽術士的家眷在逃離過程中多半也會有人遭遇一些意外,如此…對蘇涼他便更恨了。”
至此,痛恨蘇涼的原因應當已經猜的差不多了。
事情有了猜測,不管猜測是真是假,是對是錯,終究是要找回明鏡先生與張大人更重要。
“若是過往當真如我們猜測的那樣,明鏡先生或許會帶張大人前往錦城當年他們被迫踏入的瘴氣山中讓其一嘗當年之苦。”徐和修道 “張大人一失蹤我等便將二人的畫像分發了下去,”喬苒說道,“除非二人皆易容了,否則他二人想要走遠并非易事。”
“那便傳訊錦城附近州兵問問近些時日可有疑似這兩人的人在錦城附近出現過,再者,也可在那瘴山外圍尋找。”謝承澤看向喬苒,頓了頓,又接著說道,“若是那兩人不會易容,久尋不到的話應當是明鏡先生帶著張大人躲起來了,如此的話,這兩人應當不會走遠…”
女孩子聽到這里,卻突然出聲道:“若不會易容還藏匿的話,我大概知道這兩人會在什么地方了。”
酉時末大批的官差出現在了天師道附近。
臨近初夏,平日里這個時候天還亮著,可因著一連多日的雨,從早到晚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師道附近自然也不例外。
雨雖然小了些,卻仍然未停,是以還得穿著蓑衣在雨中行走。
領官兵前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理寺的兩個年輕官員:徐和修和謝承澤。
“喬大人還真是…”徐和修說著搖頭嘖了嘖嘴,對一旁的謝承澤感慨道,“她自己推理出的地方,自己卻借口不來…”
“不是借口,喬大人當真沒吃飯。”謝承澤不知是裝的還是當真沒明白過來徐和修的意思,正色道,“你我二人吃的早了些,你忘了?”
徐和修:“…”他當然不至于連這個都要眼紅,只是這案子叫人頭疼了這么些天,臨能抓人了,總是有些緊張的。
“放心,大理寺辦案而已!”謝承澤說著先他一步上前敲響了房門。
不多時,隨著門后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響,門被拉開了一條縫,一個老者自門后探出頭來:“你們是什么人?找誰?”
“大理寺辦案!”謝承澤拿出了腰牌,看了眼門匾上的“焦府”二字,轉身對身后一位從陰陽司借來略通蠱這一術的小天師道:“一會兒麻煩鄒小天師了。”
“不麻煩不麻煩。”鄒小天師笑了笑,看著“焦府”的門頭匾額,眼睛閃閃發亮,“能見一見焦府養的蠱蟲,也是鄒某的幸事!”
這興奮的反應…果然如喬大人說的那樣。徐和修忍不住腹誹:難怪喬大人敢肯定若是事情經過如她猜的那樣的話,一個鉆研蠱毒的江湖術士是不會輕易放棄錦城這個天然的練蠱地的。
“你們看看封仵作就知曉了,更別提練蠱要求更為苛刻難得,怎么會輕易放棄?所以若是蘇涼想要阻止此事除了殺了他別無他法。”
這位鄒小天師也不曾瘋魔,見到蠱蟲還是忍不住的興奮,可見喬大人所料不差。
門房老兒聞言愣了一愣,轉了轉眼珠道:“那請先等小的進去稟報…”
一只手卻自半道伸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看似文弱,力道卻不小,連動彈都動彈不得。
“一起去吧!”牢牢的將那門房老兒抓在手里,謝承澤轉身朝身后的官差們使了個眼色:“走!”
口中被塞了布團的門房驚愕不已,事已至此,卻也什么都做不了了,只得眼睜睜的看著官差們闖入府中。
“早說這個天蠱蟲容易死,”兩個焦氏子弟正在長廊上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提著一只黑漆漆蓋了蓋子的木桶道,“一會兒去開了地窖喂蠱蟲。”
“煩死人了!”一旁那個接過了話,卻是滿臉的不耐煩,“蠱蟲要吃飯,人也要吃飯,隔壁原家那位大神醫更是個喂不飽的貔貅,只進不出,我那屋子外漏雨同族中說了好幾回了都不曾給我補呢…嗚嗚!”
突然涌出的官兵將兩個人圍了個措手不及,兩個焦氏子弟看著突然出現的大理寺官兵目瞪口呆,連掙扎都忘了。
徐和修和謝承澤走了出來,問那兩個被團團圍住的焦氏子弟:“你焦氏蠱蟲養在哪里?”
焦、原兩家族中人才凋零的厲害,除了一個原嬌嬌之外都人才都快禿了,如今也只靠幾個年長的族叔、族老們在撐門面,是以面對突然帶兵沖出來的徐和修、謝承澤二人,兩人幾乎想也未想,便在脖子上架的長刀的“威脅”下痛快的交待了家里的家底。
“后院有個家廟,上頭供奉焦氏先祖,蒲團下的石板移開就是地窖,蠱蟲都養在地窖里。”
謝承澤“嗯”了一聲,掃了一眼那焦氏子弟手中的黑木桶,不動聲色,又問焦氏子弟:“你二人有多久未去喂蠱蟲了?”
那個提桶的焦氏子弟顫了顫,,面對謝承澤帶著幾分冷意的目光,不等他開口威嚇,再一次交待了個徹底:“快一個月了,大人有所不知,蠱蟲一年四季有三季是懶得動閉眼休息的,也只進了潮熱的夏日才會活動,一個月不喂也不打緊的。”
解釋完,那焦氏子弟又覺得奇怪:他同這大理寺大人解釋這個做什么?大理寺又不是陰陽司?
謝承澤沒有理會他,朝徐和修使了個眼色,徐和修當即便帶著一眾官差以及那位鄒小天師去了后院家廟處。
焦府不算大,走起來統共也沒多遠。謝承澤帶著人同那兩個被刀架了脖子的焦氏子弟邊走邊問:“你焦府其他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