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案子中,事情的前后順序都至關重要。
他相信所謂的“無心之語”才是真正的真心話,也就是說綠意當日動手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藏藥罐這種事。
這一點與綠意最開始說的對徐十小姐動手待到徐十小姐出事之后日夜寢食難安才會想到揭發真真公主的惡行這些話自相矛盾了。
甄仕遠沒有戳破綠意的無心之語,只是認真的想著事情前后的順序。
所以,是不是可以推測出綠意和紫檀一開始就想著借徐十小姐這件事來揭發真真公主的惡行?若是如此,徐十小姐的死或許還當真同真真公主無關了。
這件事應當只是個引子,是綠意和紫檀為了引出真真公主的惡行所做的引子。至于徐十小姐的死或許只是意外,畢竟在民間,徐十小姐“推理”的能力在外,這兩個侍婢生出想借徐十小姐的手解決真真公主的想法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當然,若是一個萬一,徐十小姐死了,以徐十小姐的身份也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這只是下下策。
只可惜,最終事情的走向就是下下策。
甄仕遠想到這個可能,只覺得內心五味雜陳,他看向眼前一副“慷慨就義”模樣的綠意,擰起了眉頭。
可直至現在,他仍然猜不到綠意和紫檀做下這些事情的動機,所以,還是要再查一查這兩個侍婢了。
對方是個連死都不怕的人,自然不能硬著來,只要真真公主還未被定罪,她便會好好的活著,等到公主被定罪的那一日。甄仕遠沒有打草驚蛇,而是獨自出了屋子。
所以,關于綠意和紫檀兩個侍婢的過往還是要好好查一查。
綠意自然不會主動交代事情的經過,所以還在大理寺的其他幾個侍婢便要重點審問一番了。
夜已深,幾個侍婢早已撐不住開始犯困了,可見到眼前這個大步走進來的大理寺卿時,幾人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
沒想到這位大理寺卿這般“盡職”,看多了將事情丟給下頭人去做的上峰,這位上峰簡直盡職的令人意外。
不過此時這位“盡職”的大理寺卿對她們而言卻不是什么好事。
幾個侍婢互相對視了一眼,表情頗有幾分耐人尋味:也不知道這位大理寺卿又想做什么,看綠意的背主,多半是想背叛真真公主,難道這位甄大人還當真想動公主不成?
幾個侍婢心中有些復雜:一面覺得他麻煩事多,一面卻忍不住打心底里多了幾分敬佩。這大概就是話本子上所說的“不畏權勢”吧!
幾人心中猜測紛紛,可沒想到這位大理寺卿一進門,便道:“你們與綠意認識多久了,對她又了解多少?”
這個問題著實有些出乎幾個侍婢的意料之外,看這位甄大人先前的樣子似是準備不畏強權的,怎的一回來居然又問起了綠意?
看這幾個侍婢眼下還在動心思,甄仕遠有些不耐煩的敲了敲桌子,道:“綠意沒事,爾等且將你們知道的盡數說來!”
原來綠意沒事啊!不過對這位甄大人到底想做什么,幾人更糊涂了。
可此時多說無益,也只好想到什么說什么了。
“綠意是公主身邊的老人,”其中一個侍婢最先開口了,幾人互相看了看之后,她又開口道,“比我們這些人到公主身邊的時候都要早,哦,不對,還有紫檀。”
所以,若說真正的老人,那也只有綠意和紫檀兩個了,她們都是陪著公主自離開封地來長安時的老人了,在公主身邊已經呆了多年。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綠意和紫檀突然齊刷刷的背叛公主才會叫她們吃驚。
“關于綠意和紫檀我們知曉的不多,不過早些年聽已經去世的府里老人曾說過綠意和紫檀被賣到王府時官話就說的極好,說是牙婆從京城帶去的,為的就是陪同公主進京。”
這話也是有道理的,王爺王妃心疼獨女,自要找兩個京城里的“老人”陪同左右。
“至于綠意和紫檀她們家里頭聽說都是生病死的,為了安葬家人,兩人轉輾自愿賣身為奴。”那侍婢說道,“所以如今她們也沒什么親人,逢年過節,也不見她們離開的,因著這個緣故幾乎一直伴隨公主左右,所以公主對綠意和紫檀格外好,珠釵首飾也是說賞就賞。”
可說這些年,就公主手頭露出的錢財都夠綠意和紫檀在長安買宅子了。說些沒有骨氣的話,只要不涉及性命危險,哪怕天天挨兩巴掌,她們也是愿意的。
當然,這好是相對的,或許綠意和紫檀并不喜歡這等一不留神便會挨巴掌的日子吧!
這侍婢話音剛落,另一個侍婢卻突然出聲道:“也不能叫沒什么親人,我有一回跟著出門采買物件,就看到過綠意和紫檀在同一個人說話,她二人越說越激動,說到激動處甚至還落了淚,我實在好奇便看了一眼,這一看便嚇了一跳。”
正是因為這嚇了一跳,所以讓這個侍婢將這件事記得十分清晰。
“那人看模樣打扮是個乞兒呢!不過那模樣實在叫人此生難忘。”侍婢說著開始比劃了起來,她指上自己左眼的位置道,“這里是空洞洞的一個窟窿,可嚇死人了。”
如此嚇人的人,綠意和紫檀非但不害怕,還對著這乞兒落淚,若說他們不認識,誰信?
這般一個被挖眼的乞兒確實是特征十分明顯,至于其他的,侍婢想了想,又道:“頭發亂糟糟的,穿著破舊的棉衣…”
這種頭發亂糟糟穿著破舊棉衣的乞兒到處都是,委實沒什么說服力,而說道至關重要的臉,侍婢卻搖了搖頭,道:“臟兮兮的,我看時嚇了一跳,也未細看。哦,對了那乞兒的聲音很好聽,講話文縐縐的,像學堂里的先生一般。”
這個線索倒是十分關鍵,甄仕遠再次點頭了點頭,一個說話聲音好聽儒雅的乞兒,想來在此前,還未變成乞兒之時,應當是讀過書的。
先時讀過書應當是家境尚可,就算不是巨富也是吃穿不愁的,再加上紫檀和綠意二人被賣入王府時就會一口流利的官話,可見紫檀和綠意二人家中在未出事前應當也是不錯的,這倒是個不小的線索。
甄仕遠想著,此事或許可以從這里入手。
至于那藥瓶,只要鑒定下來是被調換的藥瓶,徐十小姐死去的直接證據應當就已經找到了。
眼下的問題是,對徐十小姐下手這件事是綠意一意孤行,還是被真真公主授意。
甄仕遠深吸了一口氣,今日所獲還當真不小,明日就可以從這個乞兒入手查一查了,綠意和紫檀出身長安,那便更簡單了,直接從長安查起便好。事情有了進展,甄仕遠打了個哈欠,離開大理寺衙門踏上了回去的馬車,心里嘀咕著又忙到半夜才回去,估摸著今兒還得睡書房了。
書房便書房吧,左右每每夜半回去都是累極了,如此坐著都快睡著了,甄仕遠閉眼,很快便發出了一陣鼾聲。
在外駕車的車夫聽著馬車內傳來的鼾聲,本能的搖了搖頭。
外人喊著“官老爺官老爺”的足夠風光,在他這個做車夫的看來,自己身后車廂里這位官老爺委實辛勞的很。
此時長安城的大街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夜風吹拂,卷的道路兩旁商鋪前的燈籠搖搖晃晃,燈籠中微弱的光芒也跟著四處搖晃,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狗吠聲,將夜半襯的無比可怖。
車夫奮力的揮舞著手里的鞭子,歸心似箭,馬車滾過一段破敗的青石板路,一陣顛簸,身后鼾聲卻是依舊。
大人一旦睡著,便雷打不動的不醒了。
馬車駛過,濺起的石板碎子滾入身旁的暗巷里,車夫并沒有注意到此時暗巷里正有一只黑黝黝的眼睛往這邊望來。
待到馬車走遠了,暗巷里才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便有一位衣衫襤褸的獨眼乞兒出現在了巷口,他四處張望著,仿佛在等什么人。
約莫一刻的時辰過后,一位穿著考究的錦衣男人出現在了巷口,一見他便慌忙將他往暗巷里推搡去,待到兩人的身影重新沒入黑暗之中,那男人這才開口道:“你和那兩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眼下事情鬧的那么大,還怎么收場?”
乞兒聞言冷笑了一聲,只聽黑暗中傳來了幾聲清脆的利刃相撞聲,待到一聲兵器落地的聲音響起,暗巷里才陷入了寂靜,不過這寂靜也未持續多久,那乞兒的聲音便再次響了起來:“怎么?你當我還是當年那個手無縛雞之力又傻得可憐的秀才?想殺了我一了百了?”
男人沒有出聲,似是默認了。
“紫檀是死了,可綠意已經在大理寺了,你要有種便去大理寺里殺人。”乞兒冷笑了一聲,站直了身子,把玩著手里的利刃道,“我若是死了,綠意自然會將事情的原委說出來。”
片刻的安靜之后,男人帶著幾分憋屈再次出聲了:“你到底想怎么樣?”
乞兒道:“若不是你們,我可以參加科考入仕,綠意和紫檀也不用落到賣身葬親的地步。你毀了我們一生,難道還要我們感謝你不成?”
“那你到底要怎么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這么多年過去再說來又有什么意思?”男人怒道。
乞兒倚著墻捂嘴咳了兩聲,而后反手攤開手掌給男人看。
掌心中的嫣紅看的男人一驚,愣了一愣之后脫口而出:“你這是…”
“這些年風餐露宿的,染上毛病也不奇怪啊!”對男人的驚恐,乞兒倒是神情淡然自若,頓了頓之后,他道,“我想活,我要錢!”
原來是要錢!男人聽到這里才松了口氣。錢在素日里自然重要,不過眼下,想到近些時日長安城里引起的轟動,為了報仇連素無恩怨的徐氏子弟都敢動手,可見這幾人是真的瘋了!
面對這樣的瘋子,能用錢財解決的事情自然不是問題,所以他連想都不想便滿口答應了下來:“你要多少?”
乞兒伸出三個手指:“三千兩!”
這數目聽的男子眼皮跳了跳,倒不是嫌數目大,而委實是這個數目再一次讓他想起了當日發生的事情。
看來,這乞兒對當日之事還是耿耿于懷,男子看向面前的乞兒,那左眼黑黝黝的窟窿讓他忍不住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這種事,若換了他也是要耿耿于懷一輩子的。
“好。”頓了片刻之后,男子說道,“三千兩就三千兩,不過你要記得這三千兩就當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了,當年若非我,你也不可能活下來,劉志!”
劉志聞言冷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黑黝黝的眼窟窿道:“是啊,你們為防秘密泄露,殺光了紫檀和綠意兩家人,又逼我挖眼毒誓,讓我人不人鬼不鬼,不能參加科舉,這些事我都記得呢!”
男子面色微變。
劉志卻又道:“你們是小人,我劉志卻是個君子,所說之話自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男子這才神色稍緩,留了一句“明日在這里拿錢”之后轉頭走出了暗巷。
立在暗巷里的劉志卻并沒有立刻離開,只是在暗巷里站了好一會兒才走了出去,而后順著男子離去的方向而去。
夜風愈發呼嘯,很快空中便飄落了不少冰粒子。
將要開春的時候居然又下了雪,大早上的,甄仕遠打著哈欠,撐著一把傘下了馬車,回頭看這夾雜著冰粒子的雨雪,擰起了眉頭。
雖說昨日忙到半夜,以至于他上了馬車便睡著了,今兒早上爬起來還被夫人說教了一通說睡得沉如死豬,叫都叫不醒。甄仕遠一想至此便有些無奈,可衙門事情太多,是以今兒一大早,匆忙洗漱過后他就來了衙門。
因來的早,天還沒亮多久,以至于此時的長安城里似乎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暮靄,一時到有幾分像極了煙雨中的金陵。
美則美矣,就是冷得慌,甄仕遠攏了攏衣領,待要步入衙門內,便見兩個官差匆匆自里頭奔了出來,一見他便道:“正要去找大人呢,昨兒半夜去府衙遞的畫像,長安府衙今兒一大早就過來說人找到了。”
甄仕遠聞言雙目頓時一亮。昨日遞去府衙的畫像就是侍婢口中說的那個同綠意和紫檀見面的獨眼乞兒,畫像的小吏連夜趕工,畫出了一副侍婢覺得最為相似的畫像,沒想到才送去府衙,還不到張貼的時候人便找到了,這不是意外之喜又是什么?
不過面前稟報的官差說罷這句話之后卻吞吞吐吐了起來,在甄仕遠催促的眼神中,終是說出了后半句話。
“封仵作已經過去了。”
人死了!甄仕遠的驚喜一瞬轉為驚嚇,除了死人能出動封不平之外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