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娘被張夫人這般呵斥了一頓,一時間似乎有些茫然,是以并沒有立刻回應。
不過很快,她便反應了過來,對張夫人的呵斥,她沒有出聲,只是眼淚再次簌簌地落了下來,而后轉向一旁的張明,喊了聲“夫君”。
平心而論,作為過來人的甄仕遠覺得這應對沒有問題,尋常情況下,相比情敵張夫人,一般而言張明應當更容易觸動。
應對的沒有問題,只可惜對面的張明似乎不是一般人。
他道:“我與你的事要等這個案子查清楚之后再說,眼下還不好說。”
真是恁地無情,甄仕遠雖然知曉這個什么彩娘多半有問題,看她這幅可憐的樣子,心里還是有些不忍。不過看這姓張的家伙,當真沒在他臉上看到“不忍”這兩個字。
真是頗有另一位姓張的小字的作風,也不知道這天底下姓張的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除了心悅之人,對別的女子都是這般冷淡的模樣。
眼見這位張夫人如此咄咄逼人,張明半點呵斥也沒有,彩娘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甄仕遠看的有些頭疼,若說那個張夫人是外表長的柔弱的話,眼前這個彩娘就是真的如水做的了。
正這般想著,那位張夫人卻冷笑了一聲。
眾人再次向她看了過去,不過雖說是冷笑,大抵因著這位張夫人的聲音好聽,所以只這一聲倒也沒有太過讓人排斥的感覺。
冷笑之后,那位張夫人開口了,她看向眼前眼淚直落的彩娘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滿,而后開口直道:“怎的?你受的委屈多還是我的受的委屈更多?”
張明忙道:“當然是阿柔你。”
那位張夫人冷哼了一聲,這才轉向一旁看的頭疼的甄仕遠喚了聲“大人”,施禮之后,她正色道:“大人莫用管我們這些兒女私事,我已同夫君說了,大人查案要緊,徐十小姐的事情我也聽說過,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家定然不會推辭。”
來了,來了,就是這種感覺!甄仕遠點頭隨意應了幾聲,一邊讓幾人進衙門說話,一邊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個張夫人真是越看越像那個丫頭了。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有這張夫人在,那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彩娘就不用他一個大理寺卿去呵斥了,由她出面控場再好不過了。
只是想到這張夫人像的那個丫頭,甄仕遠心里便忍不住“咯噔”了一聲。
待到張明一家同彩娘一家進去之后,甄仕遠目光轉向一旁看熱鬧的姚晃,見他看著那位張夫人的背影似是呆了,一動不動的樣子便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道:“這是張明的夫人,不是你的,莫要亂看。”
這莫不是光棍久了,垂涎人家夫人了吧!
且不說瞧這邊這位姓張的對自己這位夫人服服帖帖的樣子,就說那位看似柔弱的張夫人自己,怕也不是哪個都能上前插上一腳任人欺凌的。
這張明生死不明三年,還能將家里操持的服服帖帖,兒子管教的不見半點不妥,外加自己又是一副歲月不曾在身上流逝的樣子,足可見這位張夫人不是個簡單角色。
這種女子是能胡亂覬覦的嗎?會出事的。甄仕遠信道。
“我知道是他夫人。”姚晃點了點頭,給了甄仕遠一個眼色,而后豎了豎拇指,道,“厲害角色啊!”
傻子都看得出來。甄仕遠翻了個白眼,走了進去。
雖說女子偶爾犯些小糊涂是“情趣”可多數情況之下,還是同張夫人這等女子打交道來得好。
將人請進大理寺屋堂,甄仕遠掃了一番眾人之后,便將目光轉向了正在暗自落淚的彩娘身上,他開口道:“彩娘,且將你發現張明的過程說一說。”
彩娘這才點了點頭,拿帕子擦了臉上的眼淚,強忍著淚意開口道:“我發現夫君時時在回家的路上,那天下著雨,我家馬車撞到了路邊的石柱,動彈不得,下人下去查看的時候便發現了倒在泥地上的夫君,他當時胡子茬啦的,身上是一件灰布麻袍,整個人臟兮兮的。”
這些先前張明已經說過了,想來雖說失憶了,不過人對自己的過往總是有天然的好奇的,所以撿到自己時的狀態,想來這張明已經問過這個彩娘了。
雖是說了一番對甄仕遠他們而言的“廢話”,不過甄仕遠還是點了點頭,而后看向彩娘,準備再次開口。
那頭的張夫人卻突然出聲道:“甄大人,民婦有一些話想要問一問彩娘。”
她突然出聲發問,甄仕遠愣了一愣,本能的點了點頭,道了聲“你問吧”。
那位張夫人向他道了聲謝之后便轉向彩娘道:“你先前說的我已經聽夫君說過了,不過具體的還是不大清楚,你說你救他那天是下雨,是什么時辰救的,可過了午時了?”
彩娘怔了怔,見甄仕遠沒有出聲打斷,這才帶著幾分委屈道:“午時一刻,就在路邊撿到的。”
張夫人想了想,又問她:“我夫君被你撿到時除了灰布麻袍身上可還有別的物件?譬如下身褲子的式樣眼色、鞋子,里衣?還有頭發是否束起來,是用的發帶還是發冠…”
一番問話下來,甄仕遠和一旁的姚晃皆是目瞪口呆。
這張夫人是不是在強人所難?問的這么細是想可以為難彩娘嗎?
至于一旁那個姓張的,還是一如既往溫柔的看著自家夫人,對自家夫人咄咄逼人的舉動視若未見。
彩娘滿臉皆是委屈。
張夫人會刻意刁難她,她早在來之前便知道了,是以彩娘對張夫人的舉動并沒有太過觸動,讓彩娘心里難受的還是張明的態度。
這位張夫人都這般做派了,他怎的還是這幅反應?
委屈雖是委屈,不過彩娘也知道此時是在大理寺衙門,是以對張夫人的刁難她并沒有避開,只是帶著幾分怨氣瞥了眼張夫人之后便開口回答了起來:“夫君當時上身是一件灰布麻袍,腰間是條同色的腰帶,下頭是條褐色的布褲,并無什么特別的。至于腳上穿的是一雙草鞋,草鞋里的襪子是白色的,不過已沾的滿是泥污,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頭發梳了一半,用的是一條灰色發帶。”
面對張夫人的刻意刁難,彩娘回答的滴水不漏,回答完之后面對甄仕遠、姚晃連同張明驚訝的表情,大抵是憋屈委屈了一路了,此時難得叫那位張夫人啞口無言了,彩娘自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回答完之后還不忘主動問甄仕遠:“大人覺得我的回答可有什么問題?”
甄仕遠眼神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搖了搖頭道:“沒有,你回答的很好。”
彩娘這才復又看向那位沒有出聲的張夫人,見對方神情驚訝,似是完全沒有料到的樣子,忍不住問她:“可還有什么問題?”
似是此時才回過神來的張夫人眉心再次擰了起來,不知是不是因著先時刁難失敗,她表情有些微妙,不過這微妙的表情很快便被張夫人收了起來,她看著彩娘再次開口問了起來:”我且問你,彩娘你前日三餐吃的什么菜?”
前日嗎?前日夫君在家的,彩娘想了想道:“早上家里煮了面,加了肉臊子,外加兩個蛋,我同夫君一人一個。”
雖說家中還算是薄有資產,可她家里于吃食上倒沒有太過講究,不能與權貴之家相比,就是尋常的咸陽當地的口味與吃法。
“中午吃了飯,葷菜煮了牛肉和魚,素菜便隨意摘了些時令的…”
張夫人在此時再次出聲打斷了彩娘的話,她看著彩娘問道:“牛肉和魚是什么做法,里頭可還加了別的?”
問的這么細,彩娘拍了拍額頭,似是有些想不起來了:“就是尋常的做法,牛肉干切的,魚做了湯,湯里加了菜,豆腐什么的,具體哪個記得住?”
這位張夫人問問題便喜歡這樣嗎?先前問她撿夫君的事情也問的如此細致,眼下連吃一頓飯都是這般恨不能連里頭用的作料都問全了。
張夫人對她的回答只微微挑了挑眉,再一次出聲問了她一句:“你真的記不住?”
“哪個記得住?”彩娘道。
沒有將一頓飯記住這沒什么問題,這些尋常瑣碎的小事,有幾人能記住的?她只是個尋常女子,又不是什么天生的奇人,用什么都往腦袋里記嗎?
彩娘自覺自己的回答沒什么問題,沒想到那張夫人卻在此時冷笑了一聲,她冷笑罷便轉頭看向身后的甄仕遠,道:“甄大人,民婦的話問完了。”
甄仕遠此時神情已由先前的古怪轉為凝重,彩娘雖說自覺自己回答的沒有什么問題,可看甄仕遠這番表情還是心里有些害怕,她怯怯的問甄仕遠,道:“大人,可是民婦的回答有什么問題?”
甄仕遠再次搖了搖頭,道:“沒有,這個沒有問題,雖說本官記性比你好上一些,能記住前日的吃食,可再往前同樣記不住了。”
彩娘抿了抿唇,只是還不待松口氣,甄仕遠便忽地揚聲喚了聲“來人”,兩個早在門外等候的官差聞言連忙走了進來,抄手施禮之后邊間甄仕遠忽地一指,指向屋中的彩娘道:“把她拿下。”
彩娘大驚失色,只是此時立時應下的官差不過轉眼的功夫就擒住了彩娘,叫她動彈不得。
以防萬一,連跟隨彩娘左右那個還沒來得及動一步的侍婢也被官差一同擒下。
他們大理寺的官差就是這樣,真正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男兒對待犯人就是要如此一視同仁,不管對方是柔弱女子還是七尺男兒,都要盡自己最大的力,不能動上惻隱之心,而出手綿軟,否則必會被甄大人借口克扣俸祿。
被抓住的彩娘嚇得臉色一白,忙道:“大人,民婦的話可是有什么問題?”
“沒,沒問題。”甄仕遠看著她神情微妙,卻還是認真解釋了起來,“張夫人前后兩次問的問題,你的回答都沒有問題。”
“既如此,為何要抓民婦?”彩娘不解。
“可正是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甄仕遠看著彩娘,眼神愈發微妙。
若說原本因著那姓喬的丫頭的一番推測,他對這個彩娘便已有所懷疑了,那么眼前這位張夫人看似斤斤計較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問題下來,已經讓他從懷疑轉為肯定了。
“你連前日中午的吃食都記不住,可見并不算是個記性好的,就算是在普通人中這記性也算一般。”甄仕遠說道。
記性不好難道是大罪不成?彩娘看向甄仕遠。
甄仕遠輕哂了一聲,伸手一指,指向一旁神情古怪的張明,淡淡道:“那你何以將三年前救他的事記得一清二楚?記得衣袍褲子這或許可以拿感情深厚搪塞,可連發帶鞋襪這種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本官以為你當是個記憶遠超常人之人,可為何之后卻連中午吃食都答不出來?”
彩娘一怔。
不等她說話,好一會兒不曾出聲的張明就開口了:“這于我是一件天大的事,按理說我應當記得比你更勞,可發帶鞋襪這種事,乃至午時一刻這么具體的時辰我也無法記得清楚。”
姚晃也在一旁適時的加了一句:“我方才聽了便覺得奇怪,張夫人方才問話,將心比心,我試著想了想,發現我也是不能回答的如你這般好的。”說吧這話,他卻頓了頓,又道,“不過前日的吃食我還是能具體說出來的,可見我記性應當比你好一些。”
到底是科舉出身,讀書全靠死記硬背自然不行,可背書這一點是硬功夫,所以能科舉考出來的,記性都不會太差。
給她挖了個坑的張夫人也在此時再次開口了,她淡淡道:“我從先時就一直懷疑你,畢竟我夫君失蹤之事委實太過蹊蹺,其中具體事宜稍后我還要同甄大人說。”她說著看了眼一旁的甄仕遠,而后再次問彩娘,“你回答的這般好,是有人給了你條子,你將它背下來了還是一早便知道我失憶的夫君當時是這幅打扮好叫你撿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