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素淡甾衣廣袖之下那張俊美到毫無瑕疵的臉,女孩子卻沒有半分欣賞的心思,只是對著面前的俊俏大師再次陷入了沉默。
比起身負血仇的平莊,眼前這位才是真正難對付的角色。不知他是正是邪,這不是喬苒自己得出的結論,而是曾與他打過交道的張解、大天師得出的結論。
素日里眾人眼里精通佛法的高僧的一句承諾“此事與崔家無關”她當真相信嗎?喬苒暗自搖頭:她不敢相信。
她見多了表里不一的人物,斷不會因為他的一句承諾就當真相信崔家干干凈凈,一個當真出世的出家人的眼神絕對不是方才那樣的。
沉默了片刻之后,女孩子笑了,她看向懷玖大師,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而后,轉向一旁一臉茫然狀的平莊,問道:“怎的今年突然想到回去祭祖?”
平莊撓了撓頭,道:“又不是我一個人回去。”不過雖是不太想回答女孩子,但大抵是長久面對女孩子所產生的服從心理,他還是詳細的解釋了一番:“崔家每年都會派些人回去祭祖的,今年小輩中有好些都忙著課業,為來年的科舉準備。看來看去,便只有我這個不消參加科舉的人閑著了,因此我便回去了。”他說著,不忘“身殘志堅”的拿著手里的劍甩了個漂亮的劍花,得意道,“派我隨行,還可以少帶幾個隨行的暗衛,豈不是最好?”
喬苒看著他吊在半空中的腿,頓了片刻之后,才道:“聽周世林說,你跟在我身邊是準備借機查家姐遇害的真相,查的如何了?”
原本臉上還有些許笑意的平莊聽到這里,臉上的笑意頓時一滯,半晌之后,他冷笑了起來:“不是真真公主害的還能有誰?”
還有,這大督護也太不仗義了,說好了絕不對外透露的,他不過是離開長安城幾日的工夫,怎的喬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既然早知是真真公主害的,那你跟在我身邊做什么?”喬苒擰了擰眉心,攤手道,“我是個大理寺的查案官員,在我這里,除了能學會查案,旁的還能學什么?你既早知是真真公主下的手,那根本不用再多此一舉尋出真相了吧!”
平莊將手里的劍放在了一旁,臉上多了幾分無奈:“不是最好光明正大的把真真公主送進獄中嗎?自己行刺且不說未必能成功,就算能成功,自己不是下大獄就是要亡命天涯躲避牢獄之災什么的,哪有自由身來得好?”
能好好的活著為什么要東躲西藏?這不是沒事找事做嗎?
女孩子嗯了一聲,再次看向他那只吊起來的腿,頓了片刻之后,才道:“那你好好養著,我回頭會叫甄大人請個大夫過來替你看看的。”
這話聽的平莊臉色再次變得微妙了起來:他就說嘛,每次都是這樣。一時以為這位上峰在關心自己,結果回頭就給自己一個沒臉,以為這位上峰在給自己沒臉時,她又開始關心自己。
女人善變這四個字在這位上峰身上簡直表現的淋漓盡致。
平莊面上糾結的表情落在女孩子眼中,女孩子沒有在意。平莊這種表情她看的太多了,一看便知道是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用理會。
至于找個大夫,也是為了確保平莊的動向和行蹤。這么想雖說作為上峰有些不應該,不過此時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楚徐十小姐的事,局面已經夠亂了,這傻小子便不要再入局添亂了,好好養他摔斷的腿便好了。
“如此的話,大師,我等還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辭了。”喬苒說著再次向懷玖大師行了個佛禮,轉身帶著人離開了。
目送著一行人離去的背影,糾結了好一會兒的平莊總算回過神來了,他轉頭,看向一旁的懷玖大師,似是有些訝然:“九叔,喬大人同你告別呢!”
他家九叔行事一貫滴水不漏的,便是喬大人方才的質問惹惱了九叔,也斷不該連一句回禮都忘了吧!
懷玖大師“恩”了一聲,回看了過來。日光下,那張出塵的臉上不復以往超脫于世的淡然,轉而多了凝重。
平莊看的心頭一跳:他有多久沒在九叔臉上看到這樣的情緒了?不再是超脫于世的與己無關,那個曾經驚才絕艷,被族中寄予厚望,一手掌棋指點全族的崔氏九子難道重新回來了?
“九叔,你…”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么,卻一時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等他把話說完,坐在角落石桌旁的懷玖大師便起身,淡淡道:“我隨你下山。”
什么?下…下山?平莊一驚,本能的整個人跳將了起來,不過因著那只被石膏固住的腳,人也一下子被絆的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不過此時,他卻委實感覺不到什么疼痛,只是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懷玖大師,磕磕巴巴道:“當…當真?”
不管是族里還是他勸了九叔多少年都沒什么用,今日被喬大人這般一質問竟突然想開了?平莊又驚又喜,忍不住再次開口問了他一遍:“九叔,你當真愿意同我下山?”
“恩,下山。”懷玖大師說著,瞥了他一眼,道,“收拾收拾,我和你一起回去!”
若說先前那句還只是懷疑,這一句卻著實已經坐實了他的想法,平莊喜不自勝,連疼痛都顧不上了,連忙翹著腿起身催促了起來:“那快走快走!”
有人喜便有人悲。
難得機靈起來的小沙彌不知什么時候偷偷跑了,此時已然帶著一群寺內的師兄弟趕了過來,行至懷玖大師面前,為首的那個和尚想也不想便急急問出了口:“主持,聽說您要下山?可莫要想不開啊!”
想不開?平莊一聽火氣便上來了,想也不想便給了他們一個白眼:“我九叔上山才是想不開,眼下是想開了才同我們下山來著!快閃開,莫要擋路!”
若是被這群光頭和尚擋的太久,九叔又想不開了怎么辦?
雖說他也不知道喬大人哪句話觸動了九叔,不過這位上峰雖說喜怒無常了些,做的事還當真大多都是難得的大好事了。
等他腳好了,定要盡早早回到這個上峰身邊,好好為她做事的。
為首的和尚不肯閃開,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嘴一扁,居然說哭便哭了起來:“懷玖師弟,你若是離開了,咱們寒山寺的香火…”
“我九叔做主持這幾年為你們寒山寺引來的香火錢你們寒山寺省著點花,供個十年不成問題!”平莊毫不客氣的說著揮手趕人,“快閃開閃開,你們寒山寺的香火有著落了,我們崔家的香火怎么辦?九叔還未成親生子呢!”
成…成親生子?一眾寒山寺的和尚似是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待到反應過來便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你們崔家又不缺子弟,至于一定要覬覦懷玖師弟的這點香火嗎?”
平莊冷笑了一下,在這個時候反應之快遠遠的超過了平日里的自己:“你們寒山寺也不缺和尚,一定要覬覦我九叔做這個主持嗎?”
這還要多虧喬大人素日里巧舌如簧的折騰,哦,不,是“錘煉”,叫他應對外事的反應當真是越來越快了。
這話一出,沒有經歷過喬大人“錘煉”的寒山寺一眾和尚頓時啞口無言,只得巴巴的望著此時唯一可以改變主意的懷玖大師。
懷玖大師解下身上的佛珠放在棋盤上,朝一眾和尚低頭垂眸道了聲“阿彌陀佛”之后,才道:“我俗事未了,這幾年叨擾諸位了。”
這回話徹底絕了一眾寒山寺和尚的希望,半晌之后,只得眼淚汪汪的問懷玖大師:“懷玖師弟,你辦完俗事還回來嗎?”
他們寒山寺若是沒了懷玖師弟,必會冷清下來,那些出手大方的女客很快便會做鳥獸蟲魚一般散去了,寒山寺香火凋零,這等情形,真是讓人想想便憂傷不已。
懷玖大師解下身上的甾衣放在棋盤之上,看了寒山寺一眾和尚片刻之后,終是嘆了口氣,道:“有緣再見吧!”
有…有緣再見?一眾和尚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憤,哭嚎大哭了起來,他們雖說不大懂外頭俗世勾心斗角的事情,可這句顯然的客套話還是聽得出來的。
懷玖大師是真的不做主持,要還俗了?這可如何是好?這叫他們一時半會兒從哪里再找個面容長相氣質不遜于懷玖師弟的過來做主持吸引豪爽的女客?
此時喬苒還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一席話解決了崔家的大麻煩,只是解決了平莊插手的事情之后再次回到大理寺。
走一趟寒山寺的工夫,此時已過午時了,甄仕遠的奏折也已經送往皇城之中。對上甄仕遠望來的眼神,喬苒將寒山寺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才道:“那位懷玖大師的意思是徐十小姐的事與他們無關,我等不用再在崔家身上下功夫了。眼下事情已經夠亂了,以防平莊腿腳好了進來插一腳亂了局,請大人尋個大夫看著他,莫要讓他在我們查清徐十小姐的事情之前攪和進來。”
甄仕遠“嗯”了一聲,當即招手喚來人吩咐了下去,只是即便暫時排除了平莊的嫌疑,他還是忍不住對喬苒道:“本官還是覺得平莊的行徑有些奇怪,仿佛被人刻意安排好了來擾我等的視線一般。”
“此事與徐十小姐的事情無關卻未必與其他的事情無關。”喬苒說著揉了揉眉心,似是也有些無奈,“這位真真公主樹敵太多,我等查起來也有些麻煩。”
這一點甄仕遠深以為然。
“今日問此事不太合適,明日本官會遣人去徐家問一問,”甄仕遠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有沒有食過被調換的藥丸什么的,倘若能交到封仵作手中,顯然會有一個答案。”
對此,喬苒遲疑了片刻,反問甄仕遠:“徐家會準許嗎?”
雖說徐家在一眾京城門第中算不得頑固守舊的,可徐十小姐聲名如此之廣,又是個未婚的女子,同她有婚約的還是謝氏子弟。
一個同時牽扯到徐、謝兩族的未出閣的女子,送到封仵作這個男人這里來驗尸?即便封仵作并沒有傳出過什么不妥的聲名,可就算不頑固守舊,讓封仵作一個男人“看了”徐家小姐的身體,徐、謝兩族當真會允許?
喬苒私以為可能性不大。時人對于驗尸之事除了無主的尸體或者牽扯重大的案子之外,女子,尤其是有身份的女子被驗尸這種事是極少的。
這一點,就算是幾千年后的現代社會都有人耿耿于懷,更何況此時的大楚?
甄仕遠嘆了口氣:有沒有調換藥丸,徐十小姐出事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從中作梗這一點有辦法可以證明,只是證明的辦法卻“并不可為”,徐家會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并沒有責怪徐家的意思,換了是他,一方是世人的言辭批判,一方是真相,尤其真正能夠做主的人——徐十小姐自己已經過世了,讓旁人來委實難以抉擇。
不過即便如此,身為大理寺卿,他還是要上門問上一問的。
隔日,甄仕遠便帶著喬苒去了徐家。因著徐十小姐女子的身份,帶個女子上門,尤其帶的是她也好讓徐家不那么排斥。
下了馬車,二人卻是一驚,想象中的滿目縞素并沒有出現,除卻每個人臂膀上綁著的喪帶之外,徐家并沒有多少喪辦的氣氛。
此時,距離徐十小姐過世已有一日了,以徐家的本事,斷不會淪落到來不及喪辦的地步,如此沒有開始備喪似乎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徐家此時并沒有開始準備喪辦。
這怎么可能?甄仕遠同喬苒對視了一眼,而后不約而同的在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異色。
人已至此,多猜無義,兩人上前敲響了大門。
大門被拉開,不等他二人開口,門房卻似是一早便等著二人了,施禮喚了聲“甄大人”“喬大人”之后便道:“兩位大人,請隨我來。”
徐家的這一番舉措委實是超出了他二人的預料之外。
兩人雖說心中疑惑,卻沒有出聲,只是抬腳跟上了門房。
帶著喪帶的門房一路也未多話,徑直將他二人帶到了一座布置頗為雅致的小院里,而后不由分說,走到院內正中的屋房前推開了房門,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大人,十小姐生前留有遺言,她若有朝一日遭遇不測,請大理寺莫要畏懼人言,還她一個真相。”
真相與名聲的抉擇并沒有落到徐家的身上,因為徐十小姐自己早早便做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