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大理寺衙門一片祥和。
辦公大堂里在飯堂吃飽喝足回位子上小憩的大理寺官員充分發揮著自己動手的能力,神態各異的借著那一桌一椅睡的正香。
一眼望去,自家里帶來的薄毯軟枕甚至其中還夾雜了一兩只早已舊的不像話的布縫貓貓狗狗幾乎擠滿了整座大堂。
滿臉怒氣的甄仕遠抿了抿唇,暫且壓住了就要脫口而出的喝罵:險些忘了,這個時候,正是這群兔崽子才在飯堂吃完飯,回位子上午睡的時候。
誠然這些大理寺官員的話不少,可總是面對著這些老臉,該說的話早已經說的差不多,不新鮮了,所以還是歇息來的重要。
視線移過幾只一看便是自小抱著睡到大的布縫貓貓狗狗,甄仕遠擰了擰眉頭,看向那幾個將這等“重要之物”都帶來抱著午睡的官員,不由輕哼了一聲:有些人真是看著長的人高馬大,沒想到還要學小童抱著這等東西午睡。
沒有出聲喚醒在大堂午睡的一幫官員,甄仕遠朝身后的徐和修使了個眼色,帶著他走出大堂向自己辦公的屋堂走去。
待到走出大堂的那一瞬間,甄仕遠便已忍不住出聲怒罵開來了:“這元亨錢莊還真是好生囂張,簡直是不將我大理寺放在眼里…”
徐和修連連點頭應聲,今日去元亨錢莊吃的虧可叫他二人憋屈壞了,這忍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大理寺正要發作,那群素日里的同僚卻正在午睡,真真是連個發泄的地方都沒有。
“不錯,大人,我看這元亨錢莊背后必然…”兩人抱怨著一腳踢開甄仕遠辦公屋堂的大門。
大堂里發作不得,這甄大人的地方應該能叫他二人痛快的喝罵一番了。
伴隨著屋里撲面而來的暖意,正中夾雜著燒雞炸食的香味,坐在屋堂里的女孩子正一臉驚訝的朝他二人望來。
一個對視,甄仕遠和徐和修也怔住了。
倒是險些忘了:她告假出去玩了幾日,回衙門當差了。
女孩子一手舉著一只咬了兩口的雞腿,一手拿著一份卷宗,就這么看著他們。
空氣中飄來的香味涌入鼻間,肚子也很是配合的叫了起來。
先前發了好大一通火,氣都氣飽了,倒確實是忘了吃飯了,眼下被這些燒雞炸食的香味勾的體內饞蟲盡數跑了出來,這一冒頭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甄仕遠和徐和修不約而同的停下了先前的話題,邁步走了進來,而后走至女孩子的面前。不大的桌案上擺著幾份卷宗,她一向是拿卷宗當話本子看的,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兩人的目光不過略略一滯,便轉到了一旁:三只整齊擺放的白玉瓷盤,一只放著切好的燒雞,一只是炸的排骨和肉條,最后一只則是些炸好的地瓜梅條,三只大白玉瓷盤前是些蘸料小碟,粉末醬料一應齊全。
“你還真是會享受啊!”甄仕遠瞥了眼女孩子,沒有漏掉她嘴角附近沾上的粉末醬料。
看看話本子吃吃炸食,屋里炭盆又燒的暖,大堂里那群帶著布貓布狗的跟眼前這個比起來顯然不是一個級別的。
甄仕遠根據她嘴角的粉末醬料,抓了兩塊炸的排骨蘸上相應的粉末醬料吃了起來,邊吃邊同她說話:“怎么樣?陪馮老大夫玩的可好?前日你們芙蓉園里的事都鬧到朝堂上了,聽說昭王下朝之后就將那長史一家懲處了。”
看似這件小事已經消停了,可明眼人都知道眼下只是開始而已。昭王府怕是要開始對朝堂上落井下石跳的最兇的幾家動手了。
當然,他們動手是他們的事,只要不惹來人命案子,那都與他們大理寺無關。
徐和修也跟著如法炮制的吃了起來,這酥炸排骨才一入口便忍不住叫了聲“好”,有時候,還真是不得不承認,這世間有些人便是天賦多到不同尋常的,仿佛天公偏愛一般。也不知道喬大人哪里來的這些關于吃食的想法。
兩人先是抓了兩塊嘗嘗,而后干脆便搬了兩張椅子,在女孩子桌案對面坐了下來,一邊吃一邊同她說話。
“也就這樣吧!”說起這幾日告假,喬苒笑了笑,沒有多說。
芙蓉園的事瞞不住但也不需要再說了,而驪山的事她暫且沒有說的打算。
三言兩語帶過自己這幾日做的事情,喬苒打量著對面光明正大偷吃她吃食的甄仕遠和徐和修,道:“倒是你們二位,元亨錢莊的事情不順利嗎?”這兩人眉眼間的郁色都快泄出來了,她可沒忘記這兩人用腳踹門的舉動,顯然是在外頭受了氣,回來發泄來了。
“順利,順利到不敢置信!”她問話才出,徐和修便開口了,他抓了一把炸梅條狠狠地塞入口中,恨恨道,“元亨錢莊配合的很,看我們帶人過去便將地庫打開與我們看,里頭確實塞滿了不少金銀財寶。”
喬苒聞言,詫異道:“這地庫很大?”
“沒有,很小。”徐和修搖了搖頭,“明眼人都知道元亨錢莊不可能只有這些錢財。”
“那怎么你二人這般反應?”喬苒看著兩人的表情更覺得奇怪。
甄仕遠哼了一聲,反問喬苒:“你見過無賴嗎?”
無賴誰沒見過?喬苒想了想,笑道:“怎么?這元亨錢莊不認?”
“他倒是肯認,但沒有人來告!”甄仕遠說著冷哼了起來,“那個面上的掌柜笑道他元亨錢莊就收了這點錢財,也可以隨時等存主來取。若是哪個覺得這數目不對,盡可去衙門告他!”
喬苒捏著手里發涼的雞腿微微一愣,頓了頓之后,若有所思的說道:“會選擇存入元亨錢莊的錢財多數是見不得光的,在沒有動搖根基的前提下,怕是沒有哪家會真正去告他。”
若是錢財見得光,多數人早就存入正經的錢莊了。
“便是有一兩家告的,他那地庫里的銀錢也是夠的。”甄仕遠說著搖了搖頭,“沒有用!”譬如這次徐夫人告徐大人私房錢的事,地庫里隨便一取便夠了,根本不消擔心這些。
喬苒默了默:“所以,大人的意思是若是能夠集合所有,不,是大部分在元亨錢莊存錢的客人一起來告,發現元亨錢莊數目不合,便能光明正大的查他的賬目了。”
繞那么大一圈,想動元亨錢莊最初便是因為一個小廝的死引起的,那枚元亨錢莊的印信眼下還留在甄仕遠那里。
甄仕遠之所以想動元亨錢莊,也是想查元亨錢莊的賬目,進而知曉這枚印信背后的關系。要知道,謝奕那廝眼下還在牢里關著呢!
徐和修臉色也不大好看:天知道他母親怎么會突然對查案感興趣的,不僅如此還催促他快快努力要在年前解決此事云云的,甚至不惜把爹告到大理寺,知道這消息時他正在家里吃飯,險些沒將口中的飯噴了出來。
眼下離過年也就半個月了,半個月之內解決此事,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屋堂里安靜了下來,只有啃排骨的聲音在屋里響起。
喬苒看著對面“憤怒”啃著排骨的二人,沉默了片刻,道:“大理寺沒有辦法直接查賬嗎?”
“要是可以直接查哪還用費這么大的工夫?”甄仕遠恨恨道,“大理寺動手的由頭是借了徐夫人的由頭,而這個由頭說起來并不算大事,大楚律法嚴明,若是尋常的錢莊,我要帶人直接動手倒也不過只是挨個訓罰個俸祿什么的,可我今日帶人過去,方才知道這元亨錢莊有長安商會的背書。”
這也是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的地方,要知道,他都已經肯割肉準備罰俸了,卻因著長安商會的一紙背書被攔在了門外。
長安商會啊!喬苒神情微凜,先前幫喬大老爺進長安商會時,她也進過一次長安商會,不過那時候只不過是撓了撓商會的皮毛,根本沒有深入了解過這個所謂的長安商會背后錯綜復雜的勢力。
沒想到一個專門存取見不得光錢財的元亨錢莊居然有長安最正統的聯合商會的背書,喬苒只覺得眼前此景頗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所以,長安商會這是什么意思?”喬苒嗤笑道,“如此如何服眾?”
她可不是天真到認為世間非黑即白的女孩子,她不敢說所有人,可這長安商會中必然有人是有錢財存入元亨錢莊的。
可便是有,也應當是藏著掖著,至少不能明著來的,可這長安商會居然明著來,難怪甄仕遠這一次會失手了。
“其實同如今的長安商會關系不大,因為那份背書年限已經許久了。”一旁抓梅條蘸醬料吃的徐和修說道,“是一份百年前的背書。”
大楚建朝已有四百余年,在不少國祚不過幾十年甚至二世而亡的朝代中,大楚可謂國祚昌盛,長久不衰了。
可是再如何賢明的開國之君,再如何厲害俊才輩出的臣子,即便如今大楚依舊盛世鼎盛,李氏宗室華麗的外袍下必然會生出虱子。
那是幾朝前長安商會的聯合背書,這百年間,元亨錢莊行事低調,默默地趴在長安城的陰暗處活著。這朝堂之上也有不少人將手中見不得光的錢財存入其間,是以,對于元亨錢莊這樣的存在,他們必然是不希望其消失的,就算消失了一個元亨錢莊,必然也會有別的錢莊出現,如此默默存在且又不惹事的元亨錢莊正是他們所需要的。
所以,無形間庇佑再加上幕后推手的低調不惹事,成就了元亨錢莊的百年。
對于長安城的事,喬苒自認所知還不多,幾乎是一聽這份背書便立刻抓到了其中的“不對勁”:“我知曉這元亨錢莊已有幾十年,可這份背書是百年前的,難道百年前元亨錢莊還未存在便已有背書了?”
百年前,數朝之前的大楚天子和那時的長安商會怎會為一個還不存在的錢莊背書?
“那是因為這元亨錢莊已經換了好幾次名了,”提起今日沒頭沒腦這一撞撞出的秘密,便連甄仕遠自己都有些后怕,“這元亨錢莊是最新的一個名字。”
每隔幾十年還換一個名,仿若真要讓這錢莊長久存在一般。
甚至有時候這元亨錢莊還換過一些倒了的錢莊的名字,一些監察小吏甚至還會將兩者弄混記錄下來,如此,對于元亨錢莊就更難查明了。
譬如眼下這個名字,以前就有過幾家叫元亨錢莊的,這一家混跡其中,怕是也只有存錢的存主自己才知道哪一家才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家。
一個存在長達百年之久的錢莊當然更不可能只有地庫里那些錢財,但誠如掌柜所言,沒人來告,有商會背書在此,也不能隨便亂動。
既然是百年前的背書,如今的長安商會自然也是能廢除這份背書的。可是,這份背書并不會被輕易廢掉。一則這份背書與律法相合,二則便是長安商會中怕也有不少人在元亨錢莊藏了錢財,這等情況之下,元亨錢莊自然不會被廢掉。
從某種方面來說,元亨錢莊的“長久存在”是有理由的。
至于甄仕遠想查賬目,即便他想查的只有手上這枚元亨錢莊得印信,可恐怕但凡是在元亨錢莊存了銀錢的都不會希望甄仕遠看到那本賬目,此次真真是阻力重重。
這還真是難辦了!喬苒垂眸沉思了片刻,忽地笑了,她向甄仕遠伸手:“大人,把那枚印信借我一用!”
什么印信?一旁咬著梅條的徐和修愣了一愣,只看到甄仕遠只是稍稍一遲疑,便自袖袋里取出一枚印信遞了過來。
女孩子順手接了過去,而后擦了擦沾了油脂的手,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二人且在這里歇一會兒。”說罷便大步出了屋堂。
徐和修看的一陣怔忪,帶到回過神來,忙問甄仕遠:“甄大人,你有元亨錢莊的印信為何還要我去偷我爹的印信?”
甄仕遠瞥了他一眼,干咳一聲正色道:“不要亂說,本官豈是那種挑撥下屬父子之情的上峰?這分明是你自己不忍你母親被蒙在鼓里,自己拿的!莫要賴我!”
眼下他可沒心思去同徐和修糾結在這點小事之上,他好奇的是這丫頭突然將那印信借去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