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試探陛下。這是他當時聽到之后第一的反應。
看似溫柔的女孩子卻總能一次次的做出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
張解憑欄俯瞰這座皇城。
晚霞的余暉為這座古老的皇城踱上一層暖暖的橙光,冰冷的宮樓石雕似乎也在這余暉中多了幾分暖意。
不過,這也僅僅只是似乎而已,他偏了偏頭看向一側的御書房,陛下正在里頭面見朝臣。他腳下這塊地方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住著最尊貴的天子,自然也…充斥著最不可說的爾虞我詐。
昨晚女孩子同他說的話仿佛還歷歷在目。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女孩子說道,“因為那塊銅板的關系,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將事情告訴陛下,甄大人建議我小心行事,裝聾作啞。不過,如果薛懷的死真的跟那塊銅板有關,或者更直接的說更陛下有關,我自不會主動出頭。可現在,薛懷的死另有隱情,那就還沒有到要我裝聾作啞的地步。我知道這天下不公之事多的很,我能做的也不過是眼前事而已。誠然我是怕死的,可在不會關乎我自身安危的前提下,我也會盡量試著讓經手過的每一個案子都是公正的。”
“我想了好久,覺得這塊銅板只是薛懷認為的催命符,并不是真的催命符。這一點從他不是死于溺水,還能撐到有人來救他之上就足可見陛下還沒有要將他趕盡殺絕的打算。”
“還有,因著冉大人先前給過我兩塊銅板,這銅板在薛懷手里是不是催命符不好說,但在我手里應該不是。”
“你明日幫我一個忙,將這件事透露給陛下,看陛下是何等反應。”
“我知道我此舉有些冒險,但有險必有得,這正是一個叫我看清陛下為人的最好機會。”
日光下,張解的眼神有些復雜。
身后的殿門便在此時開了,幾個朝臣官員從殿內走了出來,神情凝重。
見到他時,幾個官員同他皆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而后便越過他走上了宮道,漸漸遠去。
薛女官的聲音也在此時自身后傳來:“張天師,陛下有請。”
張解轉過身,低頭回禮,起身時目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面前的薛女官身上,而后略略一頓方才移開。
說起來,御前女官薛女官絕對是陛下的人無疑了。
這一點,她昨晚也曾說過:“此前薛懷的事情之中我們一直漏了一個人——薛女官。”
“原本薛懷并不準備那一日走的,若非薛女官突然出現將他帶走,因著摔傷的緣故他還會在大理寺大牢賴上幾日。”甄仕遠口中雖然趕人,但是薛懷強賴著,他也不會在薛懷摔傷時將人強行請出去。
“即便將薛懷接回懷國公府,以薛懷的性子,他回國子監幾乎是必然的,所以一定會用到馬車。”女孩子的目光灼灼發亮,“我不相信一個在陛下面前游走那么多年細致不出錯的御前女官會想不到這些事,可她還是走了。府中沒了馬車,薛懷去路邊叫馬車也是可以預料到的。”
“這些事原本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可想到她是陛下的人,我便覺得薛懷會有此一遭本是可以避免的,卻因為她的推波助瀾而間接促成了。”
“當然,從薛懷的死因來看,興許陛下并沒有準備下狠手。不過,我想事發時,陛下的人一定就在附近,或許看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也說不定。”
“所以你替我把銅板交還給陛下吧!我覺得此事應該瞞不了陛下,與其等著陛下找到這枚銅板,不如我主動交出來更好。”
張解摸向袖口中的那枚銅板走入了御書房。
屋里的香爐就放在陛下的手側,裊裊煙霧中,陛下坐在桌案之后,越發看不清垂簾后的天子神色。
“臣張解參見陛下。”他俯身施禮。
“起吧!”女帝聲音自桌案后傳來,她漫不經心的翻看著手里的奏折,連看也未看他一眼便開口問道,“何事?”
張解道:“今日臣是受人之托,想將一物交給陛下。”
來御書房覲見的多是口中談事,告狀或者急奏之流的幾乎占了絕大多數,像這等要將事物交由她的還當真是少見。
女帝面前的垂簾晃了晃,抬起頭來,看向張解呈在掌心中的一物——一枚銅板。
御書房里安靜了一刻,女帝并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目光落在那枚銅板上凝滯了片刻,而后才緩緩出聲道:“何人托的你?”
張解道:“大理寺女官喬苒。”
這個回答一點也不叫人意外,畢竟他的心思從來就是這般明晃晃的呈在她面前的。
如此的話,她托他帶東西倒能算得上是私事了。
接過那枚銅板,女帝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問張解:“這銅板是從何處得來的?”
“薛懷的腹中。”張解說道,“大理寺的仵作驗尸時發現的。”
能在腹中發現,自然是一定剖開驗了尸。
不過顯然,女帝并沒有在此事上多做計較,而是又問張解:“她可還托你帶了什么話?”
張解道:“她道薛懷的死因已經查明,來自于額上的傷,兇手已經找到,是坊間一個布莊的掌柜,在事發前同薛懷起過爭執,失手之下推傷了薛懷因此致死,屬于過失殺人。”
女帝聽罷,沒有再問薛懷的事,而是安靜了片刻之后,才再次出聲道:“總也是國子監的學生,算得上半個圣人子弟,死的不明不白也是可惜了。”
張解低頭應了一聲“是”,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氣。
還好,這次沒有賭錯,陛下這句話顯然已經準許了她繼續追查案子,并能將薛懷的死公之于眾。
說完此事,女帝便喝退了張解。
待到張解從御書房中退出之后,正把玩手里銅板的女帝突然出聲喊了一聲“季淮”。
一道黑影出現在了女帝的面身后,即便是現了身,他人卻仍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楚他的本來面貌,他低聲道了聲“在”。
“去刑部一趟,告訴他們東西沒有丟。”女帝說著將手里的銅板放在了桌子上,聽銅板與桌子發出一聲脆響之后,又出聲道,“順帶你去問一問薛懷死時他們所見的事情經過,朕倒有些好奇她最后查出來的會同真相有多少出入。”
最后一句話似乎帶了幾分笑意,聽得出陛下心情不錯。
季淮應聲離去。
“平莊!”從茅房出來的甄仕遠喊住了換了一身常服正要離去的平莊,微微蹙眉,“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那丫頭喜歡到點準時離開衙門倒也算了,畢竟人家手頭事情辦的漂亮,平莊這小子卻又是哪兒跟哪兒?
況且,甄仕遠抬頭望了望天,現在還不到下值的點吧!
平莊聞言忙道:“我告了假,要去看我九叔呢!”
二十來歲的人了,成天九叔九叔的,不知道以為九叔是他媳婦兒呢!甄仕遠暗罵了一句,揮手趕人:“走走走!別在這里瞎晃!”
告假不拿俸祿的趕緊走人,別在這里晃的拿俸祿沒告假的心思不定。
平莊嗯了一聲,轉頭欲走,卻聽身后甄仕遠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平莊!”
這甄大人還不到七老八十,怎么跟換了呆癥的老兒似的一天天扯著嗓子喊人喊個不停?平莊腹誹了一句,轉頭擠了個笑臉對上甄仕遠,問道:“大人,何事?”
甄仕遠道:“那丫頭,哦,就是喬大人呢?”
一天到晚喊“喬大人”喊的最勤快了,比他喊“九叔”還要勤快!平莊偷偷翻了個白眼,指向大牢的方向,道:“在里頭審昨天帶回來的那個犯人呢!”
說起那個犯人,甄仕遠便“哦”了一聲記了起來。
無他,實在是這種自爆兇手的犯人多少年不曾見過了,算是稀有的。
一想至此,甄仕遠便抬腳準備往大理寺大牢里走去,不過臨離開時還是又喊了一聲“平莊”。
平莊木然的看著他:“甄大人,還有何事?”
甄仕遠手一指,指向他腰間的香囊,道:“你這好端端的一身白衣俠士派頭,腰上這個太艷,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以前倒是沒發現這個平莊還是這樣的講究人,居然還曉得帶香囊,就是這品味實在是嘖嘖嘖…
感慨了幾聲便看到平莊隨手扯了香囊,揣回袖袋里,而后大步離開了。
看背影真如流星颯沓,甄仕遠不住點頭,神情中多了幾分驕傲之色:他大理寺衙門上至官員下至官差的賣相都是不錯的,當然他這個上峰也是混不多讓,想到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嘆著歲月不留人,他終于邁步向大理寺大牢走去。
今日沒什么事了,不如跟跟她接手的那個案子好了。
左右,閑著也是閑著,就當看熱鬧了。
大理寺大牢里,兩個審訊小吏正坐在一旁的小馬扎上,比起綁在正中木樁上的犯人以及桌椅后正襟危坐的喬大人,他們兩個顯得有些滑稽好笑。
不過這本來是沒有位子的,加坐嘛,也不在乎滑稽不滑稽了。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偷懶,原本審訊的活兒是他們來做的,不過喬大人時常,不,是偶爾還是會親自來審一審的。
這等時候,他們只要在一旁圍觀便是了。
“薛懷出獄可謂十分突然,你們又是如何提前得知他出獄的消息的?”喬苒問道,“難道還專門雇了個人在大理寺門口盯著看薛懷幾時出獄不成?”
“是姓趙的告訴的我。”被綁在木樁上的王林翰仍然是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眼里還是無比憤怒。就算這大牢待遇不錯,伙食也好吃,而且除了一開始被強押來時挨了兩拳,自從來了這里,并沒有被上刑,可無端進了大牢的王林翰還是覺得無比憤怒。
不就推個人而已,至于將他押來這里嗎?他布莊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大理寺的大人就能隨便亂抓無辜良民嗎?回答完了她之后,王林翰依舊狠狠的盯著喬苒。
被盯的喬苒恍若不覺,聽罷,只略略一想,便又問他:“那天你們約在茶館動手起了爭執,待薛懷走后還發生了什么事?”
“能發生什么事?”王林翰滿不在乎的說道,“自然是各管各的走了,你要是為了薛懷的事找我們可找錯人了,這跟我們沒關系,我們只同他的話本子和錢財打交道,其他的可與我們無關!”
喬苒瞥了他一眼,對這句話不置可否,只是頓了一頓又繼續追問:“薛懷走后,你和那位姓趙的書坊東家誰先走的?”
“自然是我咯!”王林翰皺眉看著她,不明白這個大理寺的女官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盯著他問那些沒什么用的破事,“人都走了,還留在那茶館喝茶嗎?那茶館的茶又不好吃。”
“那書坊東家呢?幾時走的?”女孩子卻依舊沒放過那點小事追問。
王林翰被她問的有些煩了,脫口而出:“誰知道呢!不過應當很快吧!畢竟他很快便回來了,還好巧不巧碰上那幾個小童點了我存的爆竹,叫我發了好大一頓火!”
女孩子聽罷只笑了兩聲,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開口接著問:“你們當時見了薛懷,他的車夫和小廝就在橋邊等著?”
王林翰口中的茶館過了橋便是,馬車又不能停在鋪子門口擋人的生意,自然便只能尋無主的橋頭停著了。
“廢話,不停那里還停哪里?”王林翰沒好氣的說道,“就這么點事,有什么可問的?”
“這里是大理寺,問不問在我不在你。”喬苒“直白”的提醒他人在屋檐下要學會低頭,依舊沒準備罷手。
“你那爆竹確定是小童點的嗎?”女孩子說道,“難道就沒可能是別的大人,譬如那書坊東家來找你時借口去茅房走了一趟,順帶去你的后院偷點的爆竹。”
“點我爆竹作甚?他有病啊!”王林翰罵了一句,不過這話還是提醒了他,他罵完之后皺了皺眉,似是總算想了起來,“不過那姓趙的來我這里確實上了個茅房,大概是拉壞肚子了,還是去了好一會兒的。”
這煩人的大理寺女官問這些芝麻大的小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