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工到底是個牛逼人物,就在眾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著哪里的膠泥好的時候。
他劈手拿過鐵皮桶,看著桶底容易漏水的地方。
因為鐵質的問題,這個鐵桶并算不上是個鐵皮桶,厚度和后世家里的塑料垃圾桶差不錯薄厚也有個好幾斤重。
又因為材質偏脆的緣故,所以結合處很難處理,故而導致總有地方稀里嘩啦的漏水。
要根治這個問題,陶圈連個暫時的辦法都算不上。
燒火過去,先不說別的,鐵和土一起過了高溫,鐵就不干凈了,更容易壞。
王火工也不說話,拿了鐵桶就回了自家火房。
眾人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了,熱鬧了一陣作鳥獸散。
今兒還有活兒要干。
留下李九州不曉得自己要干嘛,閻王女跟著大家一起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看著,依舊是個呆木愣愣的木頭。
“咋?怕惹火工生氣啊?”老漢的聲音忽然在身邊響起,李九州身子一抽。
“后生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喲?這個山村好嗎?”老漢的話今兒忽然多了起來。
李九州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老漢具體是什么意思。
把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給老漢又解釋了一遍。
說到中間的時候,卻被老漢打斷。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說的這些,咱不懂。我就想讓你解釋一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來這大荒干什么?怎么來的?”
李九州一臉懵逼,他干什么的,他是個兼了公司內勤、外拓、銷售、財務的一個小白領啊,可他要咋給老漢說這個事兒?
其實他早就已經說過了,可老漢哪里知道這些事兒是干嘛的?
李九州想了一下:“叔,我叫李九州,我是干什么的其實不重要。因為我干的這些事兒和現在完全沒有關系。至于我怎么來的...”
李九州再次一臉懵逼...他算是邊玩手機邊來的?
根本沒有丁點預兆,自己甚至沒有任何感知!
以至于事后懵了好一陣,還像個蠢貨一般在荒原里興奮地走!
老漢看他又開始發呆,兩個眼睛呆不楞登地眨都不眨一下,出聲道:“那你給咱說說,你不知道你是咋來的,可是你來咱這地方干嘛?”
說的時候,有些氣忿,或者說有些狐疑。
畢竟老漢是根本不能理解一個人能走到大荒里面,卻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荒唐!
李九州和老漢相處久了,他也知道老漢根本理解不了,可這事兒能否解釋清楚,事關他的生存問題。
橫豎難說,騎虎難下啊!
李九州面露難色問道:“叔啊,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給你解釋這個事情。如果我說我是從天而降,荒地里蹦出來的你信嗎?干嘛...我也不知道我來這干嘛!”
說著,早就縈繞在心頭的慌張與不安,剎那間仿佛洪水一般噴薄而出:“我也是有家的人,我家本來有個廠,燒磚的。我爸讓我回去幫他,算算賬,看看工。我嫌他的活計小跑到省城去...唉,算下日子,家里又要出一批新磚了。現在不同于往日,日子艱難,生意不多...這時候我還沒了,沒了也就罷了,我連個尸首都沒在那里留下,還有十幾萬的外債...”
李九州捂著眼睛絮叨著心里的難處,繼而又說:“叔,我都不知道這兒是哪,我只知道這兒大概也是黃土高原,可具體我是來了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我卻不知道。看你們過得日子跟古人一樣,叔你來告訴我,現在是什么時候?你來告訴我,我在哪兒?”
老漢聽李九州這番宣泄的時候,渾身緊繃,如同一個匍匐在暗處的猛獸,隨時準備出擊。
他意識到了李九州的不同。
“孩兒啊,你莫要騙我!你從什么地方來!你騙不過我的!”老漢狠狠地說。
李九州有些無力,也對,誰要是聽到別人說這種話,肯定都覺得對方把在自己當傻瓜。
頓時,他心中被一陣的無奈和酸軟淹沒。
像是突然被關在一座監獄,又荒唐地被判處了無期徒刑,永遠別離了自己的世界。
其實囚犯中有堅強的,剛進號子還能保持自己的面子和冷靜。能正常說話和人打招呼。
可不消幾天,等他真正從內心到皮膚都意識到自己此生再無緣外面的世界之時。
戰栗、驚恐、酸澀、心慌意亂...最終總是會在深夜,在夢中化作一句...媽媽。
在李九州身上,老漢也看到了這一點,他的頹然就真正像一個死囚犯。
或者說還不如一個死囚犯,死其實有些時候真的是種解脫。
人最艱難的,莫過于活著。
這個道理老漢懂,他很懂人為了活著得有多努力,他也見過很多人為了能活著,為了能好好活著,猶如野獸一般的拼搏。
他想到自己當初走出大荒,為了換個活法兒、求一條好點兒的生路,歪打誤撞進了官軍。
因為自己身手了得又擅長荒野生活,上峰派他去做斥候。
斥候是迅捷的,不僅體現在他們的腿腳和情報,更體現在他們生命的長度上。
古代戰爭不斬來使,可對于刺探情報的斥候們就不一樣了。
饋贈他們的永遠是最殘酷的刑罰和虐待。
斥候與斥候之間的戰爭也很殘酷,被對手抓住的人就好像是在參加一個比慘大會。
兩邊會比拼著弄死這些個可憐的家伙,你剝皮我就剝皮充草給你送回來。
如果說十大酷刑就已經是人類野蠻刑罰的巔峰,那么可能老漢見識過的玩意兒,就應該下地獄。
老漢始終覺得自己應該下地獄,卻不僅僅只因為自己做過的事情。
早年間他反抗命運的不公,大荒無情地帶走了他的父母雙親,叔叔把他養大,還沒成年,叔叔也被大荒吞噬。
那天,叔叔走了很久沒有回來,家里破天荒地來了一只黑色的烏鴉。
老漢也走了,他帶走了叔叔和父母留在家中的所有家當:三雙皮襪子、兩條爛褲子、一件拼湊起來的衣衫。
他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想換個活法兒。
聽聞出了大荒,南邊兒的冬天都不冷,他們種的是圓滾滾的大米,吃的是甜美的糕餅。
最后一次去縣城里賣皮子的時候,那管事兒的伙計把南方的糕餅吹的,好似吃上一塊就得以飽人似的。
那就去南方!去那個冬天都不冷的南方!
可惜命運總是會開玩笑...他卻去了東邊兒,去了大同,當了一名斥候。
開始的時候,雖然不滿意這地方的冬天也很冷。但是官長看他真的會點兒東西,就免去了他沒有路引就胡亂跑的罪名,飽飽地賞他喝了一肚子的米粥,從公案上的糕餅筐里取了一塊糕餅,就打發他到長城上去了。
老漢走得很快,烽火臺的長官很滿意這個小伙子,足足比介紹信上標記的時間早了3天。
這事兒驚動了駐地的最高長官,是個年輕的副千戶,新立了戰功,日后說不準能當總兵!
這可是個大官兒!老漢當年體魄好,千戶的體魄也好,千戶自然喜歡這樣體魄好的家伙!
北邊兒馬背上的人吃肉,南邊兒莊稼地里的人吃米。
吃肉和吃米長出來的身架當然不一樣大,力氣也不同。千戶喜歡有力氣的漢人!
千戶派給老漢4個兄弟,這四個人現在有三個在小山溝中,四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這就是老漢的斥候生涯開始的時候,同時也是老漢又一段被詛咒命運的開端。
老漢一輩子都在和絕望打交道,所以當李九州身上浮現出絕望的時候。
老漢心中瞬間就接納了他。
只有好人,才會被逼到如此絕望。
若是好人,自然不會為禍山村。
目前來看,李九州還是個有些真本事的好人。
只是李九州心中四分五裂,他沒有意識到與其他村民不同,老漢說的話,他一開始就能徹底聽懂。
等他真正回過味兒來,卻再也沒有機會能問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