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有情感的,誰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著農家漢子躬著身子奉上一個打補丁的錢袋,看著六七歲的小孩跪在那里低著頭一言不發,不說張秀才為此動容,就是一邊旁觀的張進和張娘子也是被感動了,同時也是感到非常辛酸。
這一袋子錢不多,不過是一百文而已,但是對于農家漢子來說,要攢下這一百文來是多么不容易,說不定這一百文已是他傾其所有了呢,甚至于還借了親戚鄰居們的了,能夠傾其所有地讓自家兒子來讀書,這份愛太深沉厚重了,讓人不得不動容。
張娘子也忍不住道:“相公,既然如此,你就收下他吧?”
她這話一出,頓時農家漢子滿臉喜色地看著張秀才,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的放牛娃也是瞬間抬起了頭來,雙眼大亮,期盼地看著張秀才。
卻不想,一直對這放牛娃很掛心的張秀才這時卻是遲疑了一瞬,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忽然對放牛娃道:“我問你幾個簡單的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
放牛娃重重點了點頭,看著張秀才,等著他發問。
張秀才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哪里?”
聽問,放牛娃看了看農家漢子,農家漢子瞪了他一眼喝道:“小崽子看我干什么?先生問你話呢,你好好回答先生!”
于是,放牛娃移開了目光,稚聲回答道:“我姓方,家里都叫我二牛,家住縣城外南邊兩三里的方家村,離這學館不遠!”
“嗯!”張秀才點了點頭,又問道,“你以前平時在家里做什么?還有你放的那牛是你自家的,還是給別人家放的?”
他這話一問出,頓時剛剛沉浸于感動中的張進和張娘子突然回過味來了,是啊!如果這放牛娃家真的貧窮至此,只能拿出一百文錢的束脩錢,那家里怎么會有牛呢?
要知道,一頭牛的價格可是不便宜的,值好十幾兩銀子,要是這方家家里有牛,那家里肯定也有田地,這樣有牛有田的人家再怎么樣也不至于拿不出二三兩的束脩錢吧?
這樣想著,張進和張娘子不由變了臉色,神情也變的狐疑了起來。
那農家漢子自然察覺到了他們狐疑的表情,不由不等放牛娃回答,自己就忙解釋道:“先生!那牛不是自家的,是給朱員外家放的,二牛去年就在給朱員外家放牛,您可不要誤會了!”
張秀才沒有理睬他,而是直直看著放牛娃,等待著放牛娃的回答,他只相信放牛娃的回答。
放牛娃抿緊唇道:“回先生,那牛是朱員外家的,不是我自家的,我去年就在給朱員外家放牛!”
雖然他們這么說,張進和張娘子卻是依然有些狐疑,提問的張秀才卻點頭道:“嗯!我信你的話!來,孩子,現在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在我這里也聽了半個月的課了,現在告訴我,我講的那些東西你記住了多少,能不能背給我聽聽?”
放牛娃聞言,雙眼又大亮,重重點頭道:“嗯!”
然后,他自顧自背誦了起來:“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
“宮告師氏,宮告宮歸…”
張秀才最近正在講授詩經,這篇葛覃正是張秀才之前講授過的,沒想到這放牛娃倒是把這葛覃背的滾瓜爛熟了。
葛覃背完,他又繼續背誦道:“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背完了樛木,放牛娃還要滔滔不絕地背下去,張秀才抬手阻止了他笑道:“好!很好!看來你在我這里半個月的課也不是白聽的,你確實是用心了,沒有筆墨紙硯和書本,只帶著耳朵聽,就能夠背出這么多來,可見你的確是用了心的。”
聽到張秀才的夸贊,放牛娃也是十分欣喜,雙眼更亮了,臉上也帶著鮮活的笑意。
那農家漢子也是帶著些得意和驕傲之色道:“不瞞先生,這小崽子別的還算了,就是這記東西比別人快,比別人牢靠,只要被他聽見了,他就能記住,記得牢牢的,兩三個月都不帶忘的,呵呵!我們家里要是有什么事情怕忘了,都是說給這小崽子聽,讓他記住到時候提醒我們,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大叔,這話說的有些夸張了吧,小孩子記憶力確實比大人好,但是說兩三個月都不帶忘的,這怎么可能嗎?難道說這放牛娃還是個過耳不忘的神童?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神童?一旁的張進心里不由如此腹誹著。
張秀才只是笑了笑,沒有理會自吹自擂的農家漢子,他蹲下身子扶著放牛娃起來,然后摸著他的頭道:“好!接下來你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告訴我,你想要讀書是為了什么?讀書之后你將來想要做什么?”
這問題對于六七歲的孩童來說卻是有點難,有點像現代小學的時候,老師問同學們將來的理想是什么,現代的學生們的回答五花八門,他們會有很多幻想和選擇。
比如,有的說想要當醫生,治病救人,救死扶傷;有的想要當宇航員,幻想著坐宇宙飛船探索太空;有的想要當警察,懲惡揚善;有的想要當工程師,奉獻社會,建設祖國…等等。
現代社會的孩子的回答能有這么多,五花八門的,那是因為他們從小就在老師和家長的引導下,還有社會的影響下,才能說出這些答案來,可是對于這放牛娃來說,就沒有人引導了,也沒有處在現代社會那樣信息繁多的影響下,他又會如何回答呢?張進還真有些期待。
就見那放牛娃有些不知所措,他轉頭看看農家漢子,農家漢子自己也一臉糾結的樣子,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問題,自然更不知道怎樣提點放牛娃了,放牛娃只能自己想了半晌,然后看著張秀才眼睛一亮,回答道:“我讀書之后,就要像先生一樣,教人讀書!”
這個回答有些出人意料,張秀才聽了都不由一怔,隨即搖頭失笑道:“哈哈哈!像我一樣?這志氣可不怎么高,我不過是個科舉上的失意人而已,倒是希望將來你能夠超過我,能夠走的更遠些。”
農家漢子聽了忙笑著道:“不不不!先生說笑了,將來他能和先生一樣,開個學館,教人讀書,那就是他的造化了,哪里敢奢望他超過先生呢?”
張秀才笑著搖了搖頭,也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說什么,對農家漢子道:“這孩子很聰明,我就收下他了,不過束脩錢就不必了,我這學生也多,多他一個也不多,就讓他留在學館讀書吧!”
說著,他推拒了農家漢子那錢袋,示意他收起來。
農家漢子先是大喜過望,隨即又忙道:“這怎么能行?束脩錢還是要交的,雖然不多,可卻不能不交,還請先生收下才是!”
他又推了過來,張秀才堅持不收,推推搡搡的,最后農家漢子一使勁把錢袋推到張秀才懷里,然后不等張秀才再拒絕,他轉身就走,出了屋子,叮囑的聲音又傳了進來道:“二牛!好好跟著先生讀書,爹我回去了!”
張秀才看著懷里那打著補丁的錢袋,神情無奈,搖頭失笑一聲,到底是把這一百文的束脩錢收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