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忠州府尹權澺以及忠州防御使李之龍等人來說,清虜的剃發易服之令,固然令他們感到羞辱,感到憤怒,寧死不可接受。
但是,這個剃發易服之令,卻也未嘗不是給了他們一個號召所有人起來反清的契機。
遙想當年丙子胡亂的時候,
清虜大軍兵臨城下,大明朝的兵馬救援又不及時,朝人根本抵抗不住,最后不得已只能投降。
但是朝人投降之后,清虜并未命令朝人剃發易服,所以相當多的底層朝人百姓,并未真切感受到臣事清虜的屈辱。
只有士林儒生以及士林儒生出身的官員們當中,
有不少人認為投降胡虜,臣事胡虜,
是奇恥大辱,不可接受,因此仍舊心懷明朝。
如今數年時間過去,朝人之中心懷明朝的人越來越少,而力主臣事清虜的人越來越多。
照此勢頭繼續下去,也許再過上幾年,人心淡忘大明,那么他們擺脫清虜,歸正天朝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而這一點,也正是他們在得知林慶業、柳林等人配合楊振率軍奪下了鎮江堡,然后北方二道多地爆發了反清大起義之時,希望立刻在忠清道起兵響應的原因。
當時,他們被沈器遠以時機尚未成熟為由勸住了,沒有斷然舉起反清的義旗。
事后他們也發現,他們的帶頭大哥沈器遠的判斷是正確的,
時機的確不成熟。
因為清虜大軍很快就抵達了鎮江堡城下,
一旦鎮江堡被攻破,
楊振兵敗身死,接下來就會輪到他們了。
認識到這一點后,權澺、李之龍等人強忍住了在忠州府起兵反清的沖動,放棄了對北方二道友軍的響應與救援,埋下頭選擇繼續等待沈器遠所說的最佳時機。
他們原本以為這個時機,恐怕無論如何也要等到清虜過江東進的大軍,重新返回鎮江堡外的時候才會到來。
然而令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這一次親率大軍來到漢陽城的清虜偽帝黃臺吉,竟然會命令朝人無論官紳軍民一律剃發。
而且剃發之令到了忠州府后,立刻引得民怨沸騰。
原本還在擔心起兵反清清君側能不能得到民心擁護的忠州知府權澺等人,憤怒之余,突然發現這就是他們一直等待的最佳時機。
好不容易等到了這種“時機”的權澺等人,堅定地認為清虜的剃發易服之令,必將激起舉國上下的反抗。
他們堅定地認為,他們完全可以借此機會,像北方二道官民所做的那樣,在忠清道各地發動一場抗虜反清的大起義。
同樣,他們也堅定地認為,只要他們守住了忠州府城,打贏了第一仗,那么已經開始民怨沸騰的忠清道各地、江原道各地、全羅道各地、慶尚道各地,就一定會群起響應他們的抗清義舉。
也因此,當他們面對沈器遠急如星火一般派人送來的建議之時,他們根本不打算接受。
尤其是當他們聽說他們一直追隨的帶頭大哥沈器遠,已經剃了發,易了服,并且還下令抓捕處死了林慶業、柳林等反清志士的宗族親眷之后,更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直接將其視為了自己這幫子人里的叛徒。
就這樣,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接到沈器遠的緊急口信之后,忠州府尹權澺、忠州防御使李之龍等忠州府文武官將,不僅沒有出逃,而且立刻就在忠州府城內外張貼告示,發布檄文,并派人分赴忠清道各地號召起義,正式豎起了抗虜反清的大旗。
然而就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清虜多羅鄭郡王濟爾哈朗以及恭順王孔有德,率領鑲藍旗巴牙喇營、阿里哈超哈營馬兵以及兩紅旗漢軍重炮牛錄和大批新編的朝人仆從軍,出現了忠州府城外面。
忠州府城的城墻不高,城頭上有沒有一門像樣的大炮,——他們不僅沒有一門與天佑助威大將軍同一等級的重炮,甚至連一門類似平壤府城那樣的大將軍炮都沒有。
城頭之上,只有十幾門數十年前大明軍隊援朝抗倭時留在這里的虎蹲炮。
雖然清虜的剃發令的確激起了忠州府城內外士民百姓的怒火與反抗,但是戰爭的勝負,靠的可不光是血氣之勇。
除了滾木礌石弓箭長矛以及少數虎蹲炮和火繩槍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殺手锏的忠州軍民,雖然進行了極其堅決的抵抗,但是他們的抵抗只堅持了半天,到了當日中午,忠州城就被打破了。
入城之后的清虜兵馬及其仆從軍們,隨即對城中不肯剃發的抵抗軍民展開了大規模的搶掠和屠戮。
從當天下午開始,直到次日清晨結束,云集忠州府城內的數萬軍民百姓幾乎被屠戮干凈。
只有一小撮搶在清虜占領南門之前逃出城去的軍民百姓,趁著清虜兵馬只顧屠城搶掠無暇追擊他們的時機,逃出了生天,一路逃往清州府方向去了。
忠州府尹權澺、忠州防御使李之龍及其麾下都尉、別將等文武官員士紳領袖數十人,幾乎盡數被殺。
至于這些文武官員士紳領袖的大量宗族親眷,更是在城破后清虜兵馬的大肆搜捕和屠戮之中,幾乎無一幸免。
短短兩三天內,由清虜頒布剃發令引起的“忠州起義”,還沒有堅持到忠清道其他地方起事響應它,就被清虜的兵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撲滅了。
而這場起義及其慘烈的結局,不僅沒有在忠清道等其他地方鼓舞起更多反清抗虜的起義,反倒是將各地正在醞釀之中的起義給直接嚇退了。
清虜剃發令下達各地之后,原本民情洶涌民怨沸騰的南方數道州郡,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反抗的聲浪竟然漸漸趨于平息,竟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剃發令就這樣被推行了下去。
崇禎十三年十二月初一,也即偽清崇德五年十二月初一,清虜偽帝黃臺吉在漢陽城內昌德宮仁政殿大會群臣。
伴隨黃臺吉的御駕、跟隨東征李朝的多羅鄭郡王濟爾哈朗、懷順王耿仲明、恭順王孔有德、固山貝子尼堪、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等人,自然在列。
那幾個從大后方一路趕來軍前效命的內三院學士,如鮑承先、寧完我、額色黑三人,也跪坐殿中,參與機要。
除此之外,就是原來的李朝君臣了。
這個仁政殿原本是李朝國主李倧的上朝議事之所,此時被黃臺吉給鳩占鵲巢占了去。
原來屬于李倧的那張豪華座塌,如今成了黃臺吉在昌德宮里召見臣子奴才時的寶座。
而它原來的主人李倧,則老老實實地跪坐在黃臺吉的左手下第一個位置。
至于李朝議政府的大臣們,此時自然是老老實實地跪在了李倧的后面不遠處。
而沈器遠這樣的原本有資格跪在大殿里的六曹判書一級的大臣,到了這個時候,連進入殿內跪著的資格都沒有了。
六曹判書以及他們佐貳官員即六曹的參判們,只能跪在仁政殿門外的冷風中,一邊挨凍,一邊聆聽黃臺吉的旨意。
“朕意已決,李朝昔日之國名來自南朝朱氏,今舉國剃發易服之后不宜再用,即日起改國名曰和寧,封國主李倧為大清和寧親王,賜大清和寧親王金印金冊朝冠朝服。”
“臣李倧,領旨,謝吾皇恩典!”
黃臺吉決意更改李朝國名為“和寧”的事情,李倧在兩天前就已經知道了。
就在兩天前,忠州府的變亂被迅速平定的消息傳回到漢陽城內后不久,黃臺吉就在幾個漢官謀臣的陪同之下,在這里召見了他。
黃臺吉親口告訴他,要保證李朝永遠效忠于大清,光是殺了那些陽奉陰違心懷明朝的官員士人還不夠,甚至光是剃發易服也不夠,還必須徹底抹去南朝朱氏留在這里的一切痕跡。
而首當其沖的,就是要改掉南朝朱氏洪武皇帝當年頒給李倧祖先的那個寓意朝日鮮明的國名。
對此,李倧的內心,當然是極其抵觸的。
因為李朝的這個國名已經使用了兩百來年了,如今驟然改之,不管是改成了啥,都會讓人覺得不那么正統。
但是,新從忠州府傳來的有關屠城的可怕消息,又叫李倧根本不敢表現出一點點抵觸或者抗拒的情緒。
因為在徹底放棄了抵抗之后,黃臺吉若要殺他,就是一句話的事,簡直比殺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
因此,當黃臺吉告訴李倧,他已經決意要廢掉李朝現有的這個國名之時,李倧唯唯諾諾,根本不敢吱聲。
唯有當黃臺吉詢問李倧,將李朝的國名重新改為高麗行不行的時候,李倧才終于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抵觸情緒,大著膽子表示了自己的反對。
雖然他不敢反對黃臺吉要改李朝國號這件事本身,但是對于今后改作什么,他還是要據理力爭一下的。
畢竟,作為李成桂的子孫,他再怎么不肖,也不能同意將國名重新改回高麗啊!
想當年,他的祖先李成桂,原本是王氏高麗的臣子,正是通過發動兵變,廢了王氏高麗的國王,才建立了現在的李氏基業。
若是現在又將國名改回去,改作了高麗,那自己將來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最要緊的是,若是改回高麗,列祖列宗經營二百余年的李朝基業,可就徹底失去了大義名分,徹底失去了正統與人心!
所以當黃臺吉終于肯征求一次他的意見時,他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表達了自己不同的意見。
還好,難得征求李倧一次意見的黃臺吉,見李倧不同意改作高麗,便又問他改作什么合適。
這個時候,李倧想起了現有國名的來歷,也想到了當年他自己的祖先李成桂提供給大明朝洪武大帝做選擇時的備用國名“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