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楊振看見潘文茂在燈光下目光閃爍,似乎是有話要說,于是對他說道:“老潘,你可是有話要說?”
潘文茂隨即點了點頭,然后斟酌著說道:“大人高見!大人如今能夠一改過去舊規,轉而重視火器,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是抓住了樞要!”
潘文茂在楊振面前的確是不卑不亢,直言不諱,上來就點明了楊振之所以重視火器的原因——因為營里沒人了,人都讓楊振過去的打法給打沒了。
當然,這是他自己的判斷,只是楊振聽了也不去說破。
潘文茂說了這話以后,看楊振神態自若,沒有什么不快,于是又斟酌著說道:“卑職也明白,過去大人不甚重視火器,原因在于火器的威力小,而且不穩定,有時候反倒不如強弓硬弩!大人可知其中原因何在?”
“老潘!別賣關子了!這都什么時候了?!振少爺現在對待火器的態度,你還看不出來!?你有什么本事,趕緊拿出來!”
張得貴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聽見潘文茂說了那么多一直說不到正題上,心下發急,嘴里也不留情。
潘文茂見狀,也不生氣,點點頭說道:“恰如大人方才所說!問題就出在火藥上!當年袁督師守寧遠,火藥親自督辦,鳥槍用藥同樣是四錢,彈丸重量同樣是三錢,可是射程和威力,卻比現在強得多!八十步外,尚能射穿韃子雙層棉甲!可是現在,八十步外,就是打中了,也是毫無作用!那時候的紅夷大炮,用藥多寡與現在一般無二,彈丸大小,也是一般無二,可是當時就能打出數里之地,韃子就算圍城也不敢接近城頭五里之內!現在呢?!”
楊振看著潘文茂說起袁崇煥,心里倒是有點意外,沒想到現在自己的麾下還有一個袁崇煥的粉絲呢!
楊振也知道老潘說的沒錯,不過時間確實緊急,他沒有多少工夫多聽,于是打斷他的吐槽,對他說道:“老潘!那么以你之見,問題出在哪里?”
楊振自己當然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不過,他不好先開口,因為自己的這個前身,以往可是并不重視火器。
若是現在自己表現太突出,甚至包括火藥配比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那么可能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懷疑,甚至是麻煩。
若是這個潘文茂,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跟自己所知道的一樣,那就最好了。
“問題就出在配置火藥的土硝上!”
潘文茂眼看楊振這么“上道”,當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硫磺不難得到!柳碳更是遍地可得!唯有硝石,數量有限,且價格昂貴!
“朝廷供給的硝石,品質稍好,但是數量卻遠遠不夠,常常接濟不上!各軍各營遂不得不自取硝土,或者直接向民間收購!
“這幾年,遼東和關內,戰事頻繁,硝石用量大增,常常是有價無市!于是濫竽充數者有之,以次充好者有之,硝土的品質每況愈下,大不如前!
“現在的火藥里,硝石因為難得,摻和的比例也是不斷下降!而火藥的威力,歸根結底就在硝石上!硝石的用量大,火藥的威力就大,硝石的用量小,火藥的威力當然就小!
“當然了,硝石的雜質多了,用量再大也沒有用,若是雜質少了,即使少用點,威力也不減多少!”
眼看著窗戶外的天色依然大亮,潘文茂的談興依然不減,而張得貴已經在背靠著墻,坐著睡著了。
“那么——,老潘,火藥調配之中,硝石所占幾何、硫磺所占幾何、柳碳又該所占幾何?”
潘文茂眼見楊振對這個問題這么感興趣,困意早已全消,繼續興致勃勃地說道:“這個配比,好多營里的火藥作,都將它視為不傳之秘,從不示人!其實,說來也甚簡單!
“當年,我在前任老指揮使手下,提調本衛火藥作的時候,前任老指揮使,給我看過一冊書,那是多年之前戚大帥親撰的兵書,叫做紀效新書!
“上面寫的可是清清楚楚!我到現在,也還記得清清楚楚!戚家軍的火藥方子啊!什么都能忘,這個要命的東西可不能忘!——硝一兩,磺一錢四分,柳炭一錢八分!”
“硝一兩,磺一錢四分,柳炭一錢八分!?”
聽見潘文茂信誓旦旦地這么說,楊振對這個戚家軍的火藥方子卻有點將信將疑。
看多了網絡歷史小說的他,雖然沒有專門鉆研過,但卻也知道,二十一世紀黑火藥的標準配方,是硝石占比百分之七十五,硫磺占比百分之十,木炭占比百分之十五。
因此,聽了潘文茂轉述的戚家軍配方,楊振在自己的心里面,顛過來、倒過去,反復換算了良久。
到最后,楊振窮盡了自己所有的數學知識,終于驚訝地發現,戚家軍這個關于火藥的組配率,竟然和二十一世紀的黑火藥標準組配率,基本一致。
硝一兩,磺一錢四分,柳炭一錢八分,這種組配率,換算成后世的數據,就是是硝石百分之七十五點七五,硫磺百分之十點六,木炭百分之十三點六五。
雖然仍有一些誤差,但是,想想中間隔著四五百年的時間,兩者之間的這個組配率,已經可以算是驚人的一致了!
楊振算了半天,臉上總算是浮現出了笑容,潘文茂所說的戚家軍的火藥方子,是可信的。
潘文茂嘴里反反復復提及的前任老指揮使,其實就是楊振的祖父楊應元。
楊應元戰死之前,正以廣寧后屯衛指揮使的身份充任廣寧參將,當時戚繼光雖然已經去世,可是戚家軍的孑遺還在。
而且作為廣寧參將、廣寧后屯衛世襲指揮使,擁有戚繼光的兵書紀效新書也很正常。
不過,楊振剛要開口,卻電光火石般地又想到了一個問題,立刻又陷入了猶豫不定之中。
既然紀效新書上已經寫明了這個最佳配比,那基本上就等于是公開的了,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可是為什么大明朝官軍所用的火藥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行了呢?!
楊振剛把這個問題提出,就聽見潘文茂說道:“制藥制藥,重在熬硝!這口訣,多少人都會背,可卻沒多少能老老實實地做到!”
說到這里,潘文茂忍不住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個真是說來話長啊!都府為了造火藥,衛所之下編有硝戶,可是硝土市價高昂,都府卻是分文不給!硝戶要么以次充好,要么就是舉家逃亡!說來說去,都是因為熬硝的不用硝,用硝的不熬硝,大家都是敷衍了事,粗制濫造結出的果啊!”
“那么,老潘,你可懂熬硝?可懂得去除雜質,提高熬硝的純度?”
到了此時此刻,楊振已知,這個潘文茂可是個寶,若是用好了,自己今后可就省心多了。
“卑職略知一二,辦法倒是并不復雜,只是用料昂貴,造價——以咱們現在的情況,怕是有些吃不消!”
“造價先不要管它!你先說來聽聽!”
“最好是牛皮,豬皮也將就可以,去毛,刮油,放在水里熬煮,直到化在水里,與水融為一體,以掛勺為準。這叫熬膠,也叫皮膠水!
“熬硝熬到到了緊要關頭,兌入適量皮膠水,攪拌均勻,最后熬制出來的火硝,潔白如雪,晶瑩如鹽!甚至不需要硫磺,也能遇火即爆,那樣的火硝品質最為上乘!”
說到這里,潘文茂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往事,喃喃自語似地說道:“我也只是機緣巧合,熬出來過一兩次而已!”
楊振全神貫注地聽到了這里,身上的困意已然全消,當機立斷,一拍炕桌,有些激動地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硝土我們暫時不缺,營里現在就有!今日上午,你先派人支鍋熬硝!
“然后再派數人,上街搜羅牛皮、豬皮,回來趕制皮膠!到得今日黃昏為止,你說的上乘火硝,能熬出多少就熬多少!哪怕三斤五斤也好!因為此物,實在是至關重要!”
楊振的激動,也驚醒了靠墻睡著的張得貴,等弄清楚了怎么回事,精力已經恢復的張得貴,帶著潘文茂,隨即離去,安排人手操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