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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平凡的肩膀

  兩人走在虞河的邊上,由北向南,在臨近魏都城最北邊的伍家宅子后邊,停了下來,何燕良抬頭望了一眼曾經風光無限的伍家因為兩年前陳雪的死,一直頹然不振,而現在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掛上了白燈籠,再把目光放遠些,就是魏都城慘然的一片廢墟,何燕良心如受針扎,顫抖道:“你是大人物,魏都城的事情和你有關吧?”

  何天宗緊了緊風衣,神色冷漠,淡淡道:“這些和你無關,我出來,只想聽你說姽婳的事情。”

  何燕良凄然一笑,“我這個做大哥的,在你面前就這么不值一提?”

  何天宗不說話,何燕良收回視線,原地找了一塊冰冷的石頭坐下,雙交叉,“好,就說姽婳。”

  “所有人都知道,姽婳是十年前一個秋天死的,其實不然。她在那年之前的前一年,就已經死了。”

  何天宗藏在袖子里的,猛然緊握成拳,微微顫抖,就像是他的心一樣,被自己攥在了心,狠狠揉搓。

  “那年,姽婳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家里來了無數的江湖郎,但是無一例外全都束無策,爹也很重視,”何燕良說到這,笑了笑,“畢竟是剛過門的九姨太嘛,老人家還沒嘗鮮,就大病一場,任誰也不樂意。”

  “住嘴!”何天宗怒斥一聲,“不許你這么說。”

  “這是事實,你不在家,這些我都是一眼一眼瞧過來的。”何燕良也提高嗓音,重重說道。

  何天宗咬牙切齒,可沒了下,何燕良看了他良久才放平語氣繼續說道:“更為奇怪的是,姽婳的病還傳染,所有來過的江湖郎離開以后,全部都生了一場一模一樣的病,也全都沒活過年底,所以,姽婳從那時候開始被認為是瘟神,家里所有人都堅持把她丟出去,可是爹不忍心,我也不忍心。”

  “所以,姽婳最終就被從剛搬進前院的姨太太房里再度趕回后院,哦,對了,就是你前些日子燒的那個后院,姽婳一個人在院子里不知多少時日以后,家里來了一個魏都城的醫生,姓吳,據說是京城里的太醫出身。”

  “他開出兩個條件,用來幫助家里解決姽婳的問題,能治就治,不能治的話,他也一定會給出一個說法,這件事當時秘密進行,只有我和爹知道,我和爹也清楚,這個吳醫生,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就已經不打算活下去了。”

  “當然,他用命換的那兩個條件,自然對咱們家也是極大的代價,但是爹答應了,我也答應了,爹為了姽婳,我為了你。”

  何天宗心神微顫,好像意識到什么重新審視了一遍何燕良,雙目微紅,“后來呢?”

  “后來,吳醫生一個人和姽婳呆在后院半個月,這期間,從來沒出來,也不允許別人進去,直到有一天,從后院突然傳出來一聲刺耳的尖鳴,緊接著紫黑色的霧氣布滿家里,所有人都像是被下了詛咒一般,癱軟在地,唯獨吳醫生緊急之,渾身是血的沖了出來,用家里唯一的童子之血,喂養姽婳,滋養魂魄,這才使得那紫黑之氣全部收納回后院姽婳的身上,而當眾人醒來之后,只看見我和姽婳渾身赤裸的擁抱在一起,所以,后來就有人傳言,我和爹共用一個老婆,欺負姽婳,你恨爹,也恨我,就是因為這個吧?可你,你知道真相嗎?”

  何天宗閉上眼,滿腦子全是那個大姐姐,他不知道恨什么,他只知道,不應該讓那么好的大姐姐,受那么多苦。

  他淚水第一次滑落臉龐。

  何燕良摘下圍巾,熱淚同樣滴落,胸脯起伏道:“弟弟,大哥知道,你喜歡姽婳,或者準確的說,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而是親情,你依賴她,信任她,把她當做親姐姐,可是哥哥告訴你,姽婳沒受罪,哥哥也從來沒有欺負她,吳醫生用我的血只是喂養她,姽婳到死也是清白的,她在我懷里,一個勁兒的念叨著,說答應過你帶你去她的家鄉看看,那里滿開著向日葵的花。”

  “她說,你喜歡向日葵,漫山遍野,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這是她,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何天宗心如重擊,臉色刷的一下慘白,猛然握拳堵著嘴巴,泣不成聲,沒過多久他渾身顫抖,又捂著臉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這個一直以來,在他最敬愛的大姐姐和大哥,還有父親者之掙扎的年輕人,這一刻,哪里再有半點兒別人面前陰冷肅殺,足智多謀的樣子,只剩下一個滿腔熱血的心腸,還有一個一潰千里的心里防線。

  何燕良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致命的刀口,剜在了他的心底,最深最深的傷疤上。

  何燕良同樣哭的厲害,對于他來說,這么些年,這些事情,不能跟別人說,不能和別人解釋,只能打碎牙偷偷往肚子里咽,難道要說他和九姨太渾身赤裸的擁抱在一起,而九姨太卻在念叨著他的弟弟的名字?

  而且,還有一個關鍵就是那些紫黑之氣,他不是修行人,但也多多少少對于修行者有所接觸和了解,那些怎么看,都不是正道,所以,他連何天宗,這個他最心疼的弟弟,也不能說。

  難道,要說,你一直敬愛的大姐姐,是個魔道人嗎?

  何燕良當然不知道,天魔胎的事情。

  何天宗也不知道,對于他們這些本土修行者來說,無論是周天之的府主,黃道十二妖,亦或者大衍山最深處的秘密,以及化外天魔,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何天宗放聲哭了半晌,何燕良自己默默垂淚,今天,這個背了十年的包袱,終于卸下來了。

  又過了半晌,何天宗止住哭聲,從何燕良的花籃里,掏出香燭和紙錢,“所以,姽婳其實是不是那個深秋死的,而是往前推一年的今日,然后你們又留了一年,最后才下葬的,對吧?”

  “這是吳先生的意思,他的話也和后來不請再來的一位佛家行走僧人不謀而合。”

  “吳先生說,姽婳體內有神魂分離,這個病的來源就是這種魔氣,而魔氣尚未穩固成形,應當用我的童子之血日夜喂養一年以后,才可以下葬,否則無論是土葬還是火葬,終將功虧一簣,到時候,整個河安城恐怕都要跟著遭殃,全部落一個和那些之前來看病的江湖郎同樣的下場。”

  “于是,我日日夜夜去,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干什么,只有人說我去了貪圖姽婳的身子,而且姽婳也默許了這種事情,真的是一個騷,一個賤,天造地設的一對,何府門楣聲望也從此一落千丈,要不是有些生意寬心,恐怕你再回來,就看不見爹,看不見何府了,爹也從那開始大病不起,別人以為爹為了姽婳,其實我知道,爹最怕的是你。反正一來二去,這個家從那以后,不管別人說什么,也就只能這個樣子了。”

  “后來的那位僧人說,姽婳命格破敗,這么一個沒有怨言,沒有怨氣滋生蔓延的結局,已經是不錯的了,或許也是因為這一世,她下一輩子,能夠擺脫這衰敗的命運,算的上不幸的萬幸了。”

  “總之,這件事不管怎么說,吳醫生總算是給了一個交代。雖然這事情以后,你就再不給家里寫信了,但沒有比這樣的結果更好的了。第二年,你聽說有人盜了姽婳的墓,你大動干戈,殺了一百一十人,可其實,姽婳的墓,只有被盜掘,才是一個更好的結局。”

  “那僧人說,天地之間,這樣的人死之后,不可以繼續吸納任何山水靈氣,否則天道鎮壓,永世不得超生,淪為陰神之屬,墮于九幽。”

  何天宗邊聽著,邊已經著點燃一支香燭,這不點還好,一點之下,淚水再次吧嗒吧嗒的落下來,深秋的寒風瑟瑟,如刀子一樣劃在這個年輕大人的臉上,他對于何燕良所說的,其實深信不疑,因為姽婳自死了以后,給她立的牌位,點的香燭,從來都點不亮。

  這一刻,蠟燭依然點不著。說明,姽婳的魂魄依舊在天地之間飄蕩,不知在何處,但何處都是流浪,從未有過安處。

  何天宗咬了咬牙,滿面凄涼,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陰年陰月陰時。”

  何燕良先是有些驚訝,然后也沒多問,點了點頭,“所以,如果埋于地下,不被人所動的話,自動會吸收山水靈氣,最終完成尸變,到那個時候,就真的沒有可能再行補救了,姽婳也要么再入輪回依舊延續這種破敗的命格,要么就是淪為陰神。不光如此,當時那位行走僧人嚴詞吩咐道,一定要把后院燒干凈,最好是把尸體也燒了,但是,我堅持留了下來,好歹,也是你的一個念想對吧?”

  何天宗沉默良久,最后時隔多年親口叫了一聲:“大哥。”

  何燕良胸脯起伏,重重的哎了一聲。

  “對不起。”

  何燕良欣慰的搖了搖頭,提起了花籃,“兄弟之間,不說這個,大哥從來沒想著你會記仇,你就是再是個大人物,也依然是大哥的親兄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眼眸里全是熠熠的光輝,一起蹲了下來,把花籃里的紙錢一點一點燒干凈,香燭點不著,也就擱在那,總有一天,會點著的。

  做完這一切,何燕良驀然面色蒼白,但及時別過頭去,佯裝咳嗽,滿臉通紅。

  何天宗則一點點的收斂了激昂悲愴的神色,冷靜了下來,他立在秋風,就像是一塊黑色冰冷的巖石。

  何天宗目視魏都城,突然開口道:“大哥,為什么突然跟我說這些?”

  何燕良也拉起了圍巾,笑道:“不是說了,怕以后沒會了。”

  何天宗眉頭微皺,收回視線,放在他臉上,“什么意思?”

  何燕良則是與他相反,他把目光從何天宗的臉上移開,放遠到魏都城,同時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入目可見的凄涼和廢墟,“如果有一天,河安城也成了這副模樣,我不想你依然恨我,大哥所求不多,也很平凡,只是想沒有遺憾,對你,對姽婳,對爹,對家,如果將來有一天,你能見著姽婳的魂靈,你跟她講一句,何家,盡力了。大哥就這么點兒心結,天宗,你是大人物,可沒有像大哥這些個平凡人心心念念的生活所愿,哪來的國家,哪來的大人物呢?”

何燕良說完長嘆一口氣,轉身待走,何天宗卻心神巨震,何燕良的一番話與當初李釗的話,都如同當頭棒喝一般,令他腦袋瓜子嗡嗡作響,過去的歲月,他何天宗憑著師傅,憑著麾下的無數精英,蕩  平了整個北方修行界,尸山血海,白骨累累,那情形比之此時此刻的魏都城,又何止是慘烈了一千倍,一萬倍?

  所以,盡管何天宗不知道大妖的存在,也不知道當初針對老太監的計劃,后續會出現這么多變故,但是,就算整個魏都城的人都死了,他也不覺得如何慘烈。

  可是現在,何天宗腦海回蕩著曾經的一幕幕慘狀,心竟然有些惻隱之意,如果一將功成萬骨枯,真的那么有意義的話,那對于這枯了的萬骨,又算是什么呢?

  “大哥!”

  何天宗猛然開口叫住了何燕良,何燕良停下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何天宗道:“那吳醫生的兩個條件,你能和我講一講嗎?”

  何燕良微微停頓,回過頭來,“一個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個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何燕良沒多說什么,重新拉了拉圍巾,向著遠處走去。

  原地,只剩下一個何天宗。

  虞河滔滔,四野靜謐,天地之間,只剩心聲與之交響。

  何燕良沒明說,當初那個人,第一個要求,是借著何府龐大的水運系統和官府關系,給南方的革命黨運走了一批至關重要的藥品。

  第二個,就是能照顧吳坤,就照顧一些。

  何家照做以后,沒過多久,那個人就暴露了,被抓了起來,砍了頭。

  又過些年,聽說他的兒子,也被清廷砍了頭。

  那年,是清廷的徹底滅亡的一年。

  何燕良走在荒野,心放下了包袱,腳下生風,英雄惜英雄,英雄敬英雄。

  何天宗驀然冷不丁下令:“請莊睿達來見,我有事情要跟他說。”

  暗處有人現身,喏了一聲。

  這人走后,何天宗想起當年一個曹運,一個莊睿達,這個他底下最親近的兩個人,談過一局針鋒相對的棋局。

  曹運,主張以大局殺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莊睿達,主張以小見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何天宗慢慢邁著腳步,也跟在了何燕良的身后,可沒見他邁幾步,就緊緊跟在了何燕良的身后,像一陣風一樣,輕輕把胳膊搭在了大哥的肩膀,一個平凡的肩膀。

  今日之后,天下格局如何,暫且要放一放了,老太監的死,對北方袁氏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也要思考,孰重孰輕了。

  起碼,大姐姐的魂靈,大姐姐的家鄉,應該抓緊時間去看一看了吧?

  其實,這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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