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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吳坤

  張家滅門慘案并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原因有二,第一魏都城老縣長半個月前就病死了,整個縣衙群龍無首,第二城東駐扎的城防營本來就和張大帥有嫌隙,草草查了幾下,就去春香樓喝酒去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城北的講武堂近日就要開始招秋季學員了,這件事幾乎每年都要沸沸揚揚一段時間,因為這間講武堂是前朝左宗棠的老部下開設的,在城里威望極高。

  更何況此等亂世,家里但凡有些銀錢的,誰不想把孩子送到講武堂,跟一個好師傅,學點兒真本事,將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所以盡管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里多了張家滅門,多了虞河石眼,言談之中也確實有些驚惶,可更多的是當成志怪故事,與我無關即合理。

  魏都城說大不大,從南到北只有一條破舊的主街,從東邊的虞河到西邊那個只剩下半截的界碑也僅僅只有九條街,十八條胡同而已。

  甚至都不如虞河東邊的張家鎮大。

  不過,說小也不小,因為在編制上,就連張家鎮也是屬于魏都城的,除此之外,還有破馬鎮,榆樹坪等,甚至還有南邊一望無際的深山老林,抵得過十個張家鎮。

  此地不興農商,最擅長尋龍分金,地下探寶,以至于就連周邊小鎮上五六歲的孩子也懂得抄一把洛陽鏟挖別人家剛埋下的新土,久而久之,魏都城已經廢了祖宗的規矩,把土葬改火葬了。

  說起這事兒,半個月剛死的縣長老酸儒就不信邪,說什么“葬者,藏也”,還有“眾生必死,死必歸土”,以及“掩之誠也”之類的書文,力排眾議非要在城外南山給自己找一風水寶地,福蔭子孫。

  不過寶地是找著了,可是還沒等他死,就已經有一群從五六歲到十七八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提著洛陽鏟輪流游走在寶地周圍劃分地盤,譬如按照分金二十四方位,每一個方位都必須經過慘烈的爭奪才可以據為己有。

  老縣長本來老當益壯,意氣風發,可是聞聽此事竟然生了一場大病,之乎者也的掉了一頓文袋,說了一通胡話,就連魏都城下邊河安城里的前朝太醫都沒得救。

  半個月前,彌留之際,人們只分辨出老縣長說了八個字:土不葬人,民風彪悍。

  當然最終,也是火葬,不知這位讀了一輩子圣賢書的老大人在天之靈作何感想。

  吳坤就是這些孩子中的一人,也是最特殊的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干的是雜活卻非要穿長褂,看起來像個大人,實際像個瘋子,沒人把他當回事。

  有一個奶奶卻是真的瘋了,從兩年前開始就不認識人了,只認識二胡,不僅依靠不住,還得反過來依靠吳坤。

  從那開始,吳坤就從講武堂退了學,開始在城里打工做雜活,只不過那一件講武堂的長衫從未改變。

  所以吳坤急需用錢,就算拼了命也要搶下二十四方位中的一個,運氣好撿到一些金銀玉器到城里當鋪換了現大洋,祖孫二人又能不愁吃喝一段時間。

  最關鍵的,是還能有余錢重新回到講武堂,那是他的夢想,從那里畢業,他可以順利找一份縣衙里體面的差事。

  可惜這事兒黃了,吳坤當然也不像別的孩子一樣,嘆口氣過去就過去了,反正也不影響正常的生活,對他來說,這次錯過了,下次又不知道何年何月。

  從南到北八條胡同,南四條都是窮苦人家,大多是魏都城本地的農夫還有河安城碼頭上的苦力,北四條就要富裕的多,大多是酒樓客棧,還有賭坊二三,伍陽的家就在北四條之外的龍門湖邊上,也是周邊遠近聞名的倒斗家族,與滅門的張大帥并稱倒斗雙壁。

  最南邊的胡同叫平陽巷,主街往西第一家是竹姐的,第二家就是吳坤。

  兩家一樣的破爛,竹姐家稍微好一點兒,起碼院墻仍在,吳坤家連院墻都倒塌了大半,從外邊路過可以清楚看到有些歪歪斜斜的窗欞,還有空無一物的院子。

  只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是他奶奶長年累月的抱著一把二胡放在膝蓋,彈奏著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曲子。

  還有一個拳樁,那是他自己設的,和講武堂里的拳樁一模一樣。

  吳坤捧著一碗米,小心翼翼的敲了竹姐的家門,竹姐出來開門,看見一個清瘦少年,干干凈凈的灰布長衫卻難以掩飾其中的窮酸和破舊,竹姐微微一笑道:“吳坤,又來送米,不是說過不讓你送了。”

  吳坤抿著嘴唇,強顏歡笑道:“竹姐,你是不是要走了?”

  竹姐點了點頭,眼簾低垂,“你都知道了。”

  吳坤急忙道:“沒事沒事,竹姐,我不是不高興,你能嫁到伍家是好事,不用像以前那樣窮了,我祝福你,也來送送你。”

  竹姐抬頭撩起額前的一絲秀發,輕聲道:“吳坤,這些年,謝謝你。”

  吳坤開心的像個孩子,把那碗米放在竹姐手里,“是我該謝謝你才對,沒有你,我奶奶或許早就死了,對了,什么時候走?”

  “怎么了?你不會真要送我吧?”竹姐打趣著,像個男孩兒爽朗說道:“那可不必了,咱們兩誰跟誰,多少年的兄弟。”

  吳坤張開的嘴微微一滯,撓了撓頭道:“那倒是。”

  兩人一時沉默,竹姐打量著吳坤,這些年她在張家伺候張大帥,張大帥每個月讓她出來去武帝廟求一道平安符,而每次回來吳坤幾乎都是這身打扮,隔壁院子里也永遠都是同一首吱吱呀呀的曲子,吳坤也永遠都有一碗香米。

  這在小城的平常人家是吃不上這種香米的,竹姐只在張大帥家見過這種香米。

  過了一會兒,吳坤忽然道:“你還去武帝廟嗎?”

  竹姐笑著答應道:“一定去,這回可是真心求平安了。”

  吳坤知道竹姐的言外之意,眼神一亮道:“張大帥那事兒干的漂亮,小安和伍陽都是個頂個兒的英雄!我最初也想跟著老師傅學修行,可是老師傅第一次就把我拒之門外了,所以最后只能去講武堂,這兩年,講武堂也去不了了。”

  吳坤說到這兒,神情越來越落寞。

  竹姐皺眉道:“你是不是病還沒好?”

  吳坤指了指胸口,“你是說這兒?”

  竹姐點點頭。

  吳坤道:“早好了,多虧了前幾年的北邊河安城誅殺...”

  “誅殺革命黨,”吳坤左顧右盼的看了一遍,聲音變小說道:“血饅頭這偏方是真的管用,不信你瞧。”

  吳坤含胸拔背,脖子極力向后仰,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后憋著,可臉色頓時泛起紅潮,又微微發白。

  吳坤急忙吐了出去,尷尬的撓撓頭,“可能還沒好利索。”

  竹姐認真的看著吳坤做完所有動作,眼圈忽然紅了起來,收下了那碗米,咬唇道:“吳坤,你走吧。”

  吳坤怔在原地。

  竹姐關上了房門。

  吳坤依然怔在原地,只不過,這回臉更白。

  隔壁院子里忽然聽得有人問道:“吳坤在嗎?”

  吳坤看向自家院門,并沒有人,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道:“在的!”

  吳坤小跑著回到自己家院子,一雙丹鳳眼正在含笑瞧著他,一位少年坐在井邊,笑道:“又去竹姐家送米了?”

  吳坤臉紅紅,不知所措,岔開話題皺眉道:“謝安,你能不能每次走門,別這么神出鬼沒。”

  謝安哈哈一笑道:“習慣了,習慣了。”

  “找我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謝安翹著二郎腿,悠閑道:“好歹也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吧。”

  吳坤坐到他旁邊,似有所覺道:“少來,有事說事,說完趕緊回去看你鋪子,有了小二黑,你成甩手掌柜了。”

  謝安撇撇嘴,摟著他肩膀道:“小坤子,有些事情,兄弟之間我得跟你說明白。”

  吳坤轉頭道:“你是想說竹姐?”

  謝安一雙眸子清澈的望著他,卻沒說話。

  吳坤抿了嘴唇,眼睛不再看他,落寞道:“我知道,可你不會是伍陽的說客吧。”

  謝安微微一嘆:“小坤子,論關系,我跟雪姨最親,這你知道,論朋友,咱們之間不分彼此。”

  吳坤還是有些落寞,不過已經好多了,低聲說道:“你放心吧,竹姐喜歡伍陽,我有數。”

  謝安拍了拍他肩膀,“那我就說正事了?”

  吳坤側目微怒道:“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

  謝安一邊從懷里取出一張圖,一邊笑著說道:“這回可比之前的術數有趣多了。”

  吳坤靜靜等著謝安將圖全部展開,上邊畫著的是一個石頭,上邊長滿了眼睛,看上去雜亂無章,可是細細一瞧,又好像是某種圖案。

  “這是那天虞河突然出現的石眼?”

  謝安點了點頭。

  吳坤果然極認真了起來,這比之前謝安給他看的任何術數難題都讓他興奮,謝安忽然開口說道:“這東西可能是妖物。”

  吳坤抬起頭,眉頭擰巴,“那你為什么不去問你的老師傅?降妖除魔的本事我可不會。”

  謝安摸了摸下巴道:“我老師傅讓我來問你。”

  吳坤忽然不說話了,低頭認認真真看圖。

  過了好久,吳坤一籌莫展,謝安從懷里突然摸出三塊大洋,悄悄放在老奶奶的口袋里,笑著大聲說道:“吳奶奶,別拉了,您這一手可真難聽。”

  吳奶奶不理他,反而好似曲子正到了高潮部分,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振奮。

  吳坤突然吸了一口氣咦了一聲,從地上拾起一片小石頭,在紙上急促畫了兩下,搖頭道:“無窮連環,這是無解的。”

  謝安側目,笑容不改,“我也這么覺得。”

  “那你還來找我?”

  謝安無奈道:“不是都說了,是老師傅讓我來找你,不是我來找你,而且本天才覺得術數方面你比我更天才。”

  吳坤第一次笑了起來,道:“行啊,小安,學會謙虛了。”

  謝安嘿嘿一笑卻捂了捂耳朵,吳坤看見了奶奶口袋中的大洋,低眉道:“你又來送錢。”

  謝安擺擺手道:“不送錢不行啊,你奶奶拉的實在是太難聽了,我送錢是想讓她停下來。”

  吳坤第二次笑了出來,無奈道:“可你這招不管用啊。”

  “有一招有用,要不要試試?”

  吳坤好奇,挑眉問道:“真的?”

  謝安咧開嘴不知道是喜是悲,走到院子中央,忽然大聲喊道:“大清沒了!”

  老奶奶果然不拉了。

  吳坤一臉震驚,看著謝安,可是老奶奶竟然流下眼淚。

  謝安饒有深意的看著他,意思是怎么樣,管用吧?

  吳坤心里微顫,豎起大拇指,謝安指了指井邊的圖,足尖剛要點地,吳坤喝道:“走門!”

  謝安哦了一聲,道:“如果看出什么問題回頭記得告訴我。”

  吳坤沒說話,謝安繼續道:“這回我真走門!”

  吳坤才說:“慢走,不送。”

  謝安走后,院里就剩下吳坤和一臉皺紋和淚水的老奶奶。

  吳坤慢慢蹲了下來,給奶奶擦掉淚水,老奶奶不認識他,只是一個勁兒的變換著表情,一會兒難過,一會兒又好像是欣慰,嘴里牙沒了,不清不楚說著:“淼兒,淼兒,我的淼兒....”

  吳坤如受重擊,臉色蒼白,不忍再看,回到圖上,手中的石片輕輕劃拉紙片。

  吳坤劃一道。

  虞河里的真正的石眼就多一道石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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