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酒樓的小二收拾著行囊,在人流之中,背負著包裹前往了黃平山。
掌柜的打著哈欠,看著那道瘦弱的背影搖了搖頭,而后打開了店門。
至于周漁,在昨夜與文書生那一番談話之后,于城中買下了一間鋪子。
數日之后。
“周兄這是嫌棄酒樓的酒不夠好,打算自己開店釀酒嗎?”文書生打量眼前的院子,目光之中帶著些許新奇之色。
“說起來,周兄的酒的確是人間絕品,瞧不上酒樓的也是正常,只是文某怕周兄開這間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話到最后,文書生干脆坐到了周漁的對面,端起滿杯的美酒,饒有興趣的品了一口,道。
“周兄莫不是在找屬于自己人生的意義,我還以為似周兄這等大才,不應該會有這種凡俗苦惱之念?”
“你從哪里看出我的大才了?”
“如我等這般氣質不凡且帥雅之人,若不是大才,何人才能是大才?”
“你倒是夠自信。”周漁聞言莞爾。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周某也想看看自己的路到底在哪里,只可惜我思慮了數日,也只想到這杯中之物。”
“能夠想到一物,便已經遠遠超過了常人,只可惜文某怕是到時候不能見證那個時候了。”文書生頗為遺憾的道。
“文兄打算遠行?”周漁抬頭看向對方。
后者目光清澈,瀟灑的放下了酒杯,抬頭看向蔚藍的天空。
“世界太大,我想出去走走,看看這酒樓之外的人生。”
“有趣,我從外面而來,進入了酒樓方想停下,卻不曾想,文兄竟是想向外而去。”周漁聞言,啞然失笑道。
“人生便是如此,走走停停,總有有感而發之時。”文書生暢快的笑道。
“也罷,若是有遭一日你在外遇難,且能回到這座城,又剛好我還在,于力所能及之處,我會幫你一把,”周漁打趣道。
“周兄這番好意,聽起來可不太吉利啊。”文書生聞言頗為無奈的苦笑道。
“但愿不會有那一日。”
“最好如此。”周漁點了點頭。
“理應如此。”文書生舉杯,兩者彼此對望之間,端起酒杯一飲而下。
“山高水長路遠,彼此珍重。”
片刻之后,兩人于門前道別。
待到文書生的背影消失在街頭,周漁關上了院門,他打量著清冷的院落,一時之間竟是陷入了沉默。
在來到這座城之前,他可從未想過,會出現眼前這種情況。
“化神,化神。”隨著口中低語,周漁右手輕輕一揮。
頓時一個個酒壇,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擺滿了大半個院子,共一百三十余瓶。
這是這幾日,他走遍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館所遍尋而來的酒。
便宜的只需數文錢,貴的價值千金。
“要想明白便只有親自的走上一遭了。”
看著院中的酒壇,周漁伸手一招,數步之外的一個巴掌大小的青色酒壇,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揭開酒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頓時纏繞在鼻尖,似佳人在臉頰邊絲語呵護一般,讓人分外迷戀,正如這酒的名字一般,桂花戀。
酒液清澈,沒入喉中略顯苦澀。
但在一息之后,卻又有一股酸甜之感在心中回蕩。
于這回蕩之中,一股莫名的暖流在胸腹之間悠然而生。
周漁閉上雙眸,清風撫過他的臉頰,而他的心神卻沉入到了這酒之中,似能感受到釀出此酒之人時的心緒。
半晌,周漁睜開雙眸,走到了一處灰色酒壇前。
至于那桂花戀,卻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被喝的一干二凈。
灰色酒壇與桂花戀不同,賣他此酒之人,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
根據這老者所言,這酒是為他參軍許久的兒子所釀,酒成的那一天,他看見了兒子的骨灰。
酒壇是用竹朵所封,揭開之時,用清脆的聲音傳來。
周漁看著壇口,其中的酒液略顯渾濁,于酒壇晃動之中,開始有著陣陣辛辣之意的味道浮現而出。
“此酒名為軍思,需大口喝,最好一飲到底。”想到老者同樣渾濁的目光,周漁仰頭一飲而盡。
“咕嚕、咕嚕”
一股股火辣的味道,在酒液不斷的灌入之中,于唇齒之間,在喉嚨與胸腹之內,不斷地回蕩。
恍惚之間,周漁似看見一副激蕩的畫面。
一名身材魁梧的將士,揮舞著大刀,在萬軍之中,與數倍而來的敵人廝殺。
他的刀很烈,正如這壇中的酒一樣,所過之處無可匹敵。
但力終有盡時,于敵人盡數倒下的一刻,他也力盡而亡。
是以在胸腹之中的火辣之氣消散的一刻,一股莫名的酸澀從心中升起。
“好酒。”周漁睜開雙目,伴隨著眼角一滴淚水滑落。
其手中的酒壇不由自主的砸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
似唯有如此,才能宣泄那心中暢快與苦澀。
“此酒唯有男兒,方知其中真味。”周漁笑著擦去了眼角的淚珠。
“人生在世,當知百味。”
于這一念之中,一紅色的酒壇,落在了他的手中。
揭開酒封,頓時就有一種淡淡的相思之意,隨著清新的酒香,漂浮在院落之中。
“此酒,名為女兒紅。”
乃是以發酵酒中的黃酒,用糯米發酵而成。
釀酒之物尋常可見,但釀酒之情卻各有不同,歸根結底便是對女兒的祝福與思戀。
其酒的味道,與其說取決于酒藏在地中的年限,倒不如說是父母對女兒的愛戀。
因為此酒,按照習俗,乃是女兒出生之時,父親眼中含淚心中帶熱,取三畝糯谷所釀,在酒還未成之時,便會埋在院中桂花之下。
只有當女兒出嫁之時,才會從地中取出,以作陪嫁賀禮贈給夫家。
且這酒并非只是單純掩埋,每一次想念女兒之時,需得在那地上踩上幾腳,將心中之愛,埋入地下酒中。
掀開還帶著濕潤泥土的紅酒封,一口沉淀的酒液,便灌入了周漁的酒中。
當真是,酒化千百味,潤入思無聲,只取心頭熱,百年愿長真。
周漁感覺自己化作了一個戰戰兢兢的老父親,當得知自家的小白菜被外來的野豬給拱了之時。
心中的痛惜和無奈,最后盡都化作了對見證一對新人的祝福。
一瓶,又一瓶。
一壇,又一壇。
有的酸澀、有的火熱、有的甜膩,還有得冷冽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每一處角落都充斥著濃郁的酒香。
而周漁也在不知何時之間,倒在了院中僅有的大樹下,他的右手抱著一個酒壇,臉頰變得暈紅,整個人看起來昏昏沉沉。
他醉了。
但醉倒他的不是酒,是那酒中一談壇壇,所醞釀的人生。
畢竟,他早已修成了酒靈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