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打量著眼前這架沒有人形的機甲，眼睛里泛著難色。
他拿起扳手敲了敲外翻的鈦鋼外殼，就把那扳手扔在一邊，摸出根煙來，自顧自地先吸了起來。
這個寄居在安城軍事學院里的機甲維修鋪子只有二十多平米大，近些年生意不好做，來往修機甲的沒有幾個。
老章是個實在人，這個鋪子一開就是三十多年，從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也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他自問，是從來不為難任何人的。
可是，今天他要破戒了。
“小秦啊，你回去吧。”老章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抿上嘴好一會兒，才有絲絲的煙氣從嘴里冒出來。
蘇秦感覺整個鋪子的氣氛都被老章的這一口煙氣熏地凝重了，看著這間二十多平米的鋪子，第一次也覺得它很陌生。
蘇秦就在那里站著，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一老一少就這樣僵持著，一個只管吞云吐霧，一個只管站著。
老章又是猛吸一口，卻發現手頭的紙煙已經快要燒到濾嘴，他摁滅了煙頭，轉身就在堆了滿地的零件里忙活起來。
不是修不了，而是不能修。
蘇秦的這架C67是三十多年最流行的機型，老章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老朋友一樣。
這種在十年前就被全面淘汰的機型，又一次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他眼前，那標志性的鈦鋼外殼，一下子拉起了他長達八年的學徒生涯回憶。
用老章的話來說，蘇秦在這里上了一年多學，基本上已經幫老章把以前忘掉的C67維修要撿了回來。
可是，這一次，不能修。
半個小時前，老章接到一個光腦通訊，那人的主頁里有張很顯目的金色梅花照片，代表連家。
那人似乎很不耐煩，也不想跟他啰嗦，簡短的幾句話，突出了一個重點。
不能給一個叫蘇秦的人修理機甲。
老章在這間鋪子三十多年了，還沒有收到過這樣的威脅，金色梅花代表著帝國八大家族之一的連家，像這樣高傲的家族，向來是不屑于去威脅一個小人物的。
老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幾個學生有說有笑地從他這間鋪子路過，老章才恍然大悟。
這個叫蘇秦的后生，是有大本事的。
前不久，學校的異戰游戲中心門口爆發了一場堪稱慘烈的戰斗，主角是連家的小少爺連城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工讀生。
這個工讀生排了四個小時隊搶到了最后一張異戰十周年限定卡，而連家小少爺恰好來晚了一步，砸了十萬塊帝國幣，卻沒能把這張卡從那工讀生手里砸下來。
十萬塊都不賣！
連城的暴脾氣誰人不知？頓時就火了，拉著那工讀生，就要去門口對決。
安城軍事學院的老規矩，是男人就打一場，誰贏誰做主。
工讀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居然同意了，當即就從機甲收納戒里整出一臺老古董級別的C67。
在場的人哄然大笑，還有的用光腦開起了現場直播，C67？
真不愧是工讀生，還是一個字，窮。
這一通大笑還沒結束，那工讀生已經駕駛著那架古董C67朝著連家小少爺沖了過去，把暗中跟著的幾個保鏢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連城畢竟連家的少爺，在他這一輩的人里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連家剛給他定制了一架契合度非常高的新式機甲雷霆Z。
契合度越高，微型機甲就位的速度也就越快。
雷霆Z不負所望，在那架C67的鈦鋼刀刃距離還有兩米多的地方就已經就位，周身泛著一圈紫色的電芒，看著甚是威武帥氣。
可連城沒帥過三秒，在眾人的詫異聲里，那架C67的鈦鋼刀像是裝了定位儀一樣，刀刀都沖著要害。
雷霆Z的反應稱得上迅速，在兩分鐘內做出的156個規避動作，卻還是沒能擺脫它的追蹤。
在最后的一擊中，鈦鋼刀正中了雷霆Z的胸部的集成核心，錯亂的電路使得三米多高機甲脫離了控制。駕駛艙的連家小少爺像垃圾一樣，被雷霆Z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
連城吃了個狗啃泥，但那架雷霆Z還在失控中！
關鍵時刻，C67動了，這一坨鈦鋼往那兒穩穩地一站，擋在人群前，硬抗了雷霆Z一記還在蓄力中的小型鐳射炮。
C67的機身被穿出一個直徑十幾厘米的大窟窿，與駕駛艙只有僅僅一拳的距離。
好在，駕駛艙里的工讀生沒有被這個大窟窿嚇到，C67的右臂已經廢了，但是左臂還能使得動。
只見那C67又是不加停頓地抬起它的左臂，揮舞著那把鈦鋼刀，再一次正中雷霆Z胸口的集成核心。
兩次致命的攻擊，饒是雷霆Z的質量可觀，也不能再繼續堅挺下去。
失控的雷霆Z終于停了下來，三米多高的鐵疙瘩直愣愣地往地上一攤，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回聲兜兜轉轉了好一會兒，聽得全場都寂靜了，眾人覺得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有那聲巨響回蕩著久久不散。
這個工讀生是誰？所有回過神來的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個問題。
連城可不是普通人，他這個連家小少爺，是名副其實的。
連家歸屬八大家族里的戰四家，八百年前跟著帝國開國皇帝打天下的，以戰立家。
每一個家族的嫡系，都不可能是窩囊廢，沒有遠超旁系的能力，連家壓根不會承認連城的嫡系身份。
連城是絕對有實力的，他的哥哥連江，位列大二年級的“四大天王”，是整個學院里頭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連城背靠著他哥哥，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工讀生又是怎么回事？一個照面就敗了連城，學院里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
C67贏了雷霆Z？
工讀生贏了連城？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換做帝國的任何一個人，都只會以為是個笑話。
那么，這個工讀生究竟是誰。
每一個人都在問，卻誰也不知道答案，那個工讀生低調得狠，趁著人群沒注意，悄無聲息地走了。
連城受了點輕傷，丟臉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剛到手的雷霆Z廢了一半，等同于割了他一塊心頭肉。
吃過瓜，人群就散了，每散到一個地方，就把這樁慘案帶一個地方。沒多時，學院里迅速掀起了難以平息的驚濤駭浪。
老章聽到這個傳聞的時候，也是不敢相信的。
C67，他是再熟悉不過了，整個學院也就這么一架，那小子看著文文弱弱的，怎么還有這檔子實力？老章也是慌了手腳。
他還記得，老師傅曾經說過，伏久者，飛必高。
這么多年來，不論貴賤，他對所有的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因而被多數的寒門學生所擁戴。
也多虧了寒門學生的照料，他的鋪子才沒被進駐學院的唐修科技徹底斷了生路。
老章陷入了掙扎中，他的理智告訴他，他必須按照連家的人的要求做。五十多歲的他，有一個失業在家待著的老婆，還有一個二十多歲剛剛進入部隊前途一片的兒子。
“小秦，聽我一句勸，你回去吧。”
老章又完成了手里頭另一架機甲的維修，瞅一眼時間，居然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了。
蘇秦還是站在那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過多的情緒，雙唇還是緊閉著，似乎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
老章放下手里頭的工具，朝著那架穿了一個大洞的C67走了過去，雙手摩挲著那片被高溫熔鑄的鈦鋼板，仿佛射穿的是他自己的心臟。
這一刻，老章自己都不知道，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悲傷有多么凝實。
“我教你，自己修。”
毫無征兆地，老章抬起了頭。一老一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居然有一種莫名的默契感。
“好。”
蘇秦看著滿鋪子的機甲零件，這會兒才覺得有種家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