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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不幸的前夜

  到了傍晚的時候,楊排長帶著幾個兵抬著一些從山上砍來的木頭進了土院墻。

  師傅和老漢一幫人正坐在院子里聊著下午的情景,篾匠最先看到了楊排長,趕忙用胳膊捅了捅身邊的人,示意大家往院門口看。

  大家扭頭一看,頓時都愣在那里,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只見楊排長先是給身后的人指了指院墻的角落,示意把木頭丟在那里,然后就大咧咧地走到大家跟前,低下頭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像開玩笑地說,在開會呢?

  大家面面相覷,不明白楊排長這句話到底是啥意思,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

  是在議論下午的事吧?楊排長扭著頭,把一張張臉挨著個都看了過來,然后停到了篾匠面前,一張大方臉幾乎湊到了篾匠的鼻子跟前。

  楊排長邊盯著篾匠的眼睛邊說,下午我就看到你了,你們這是在議論國軍,知道是什么罪嗎?

  大家齊刷刷地睜大眼睛,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沒想到這說個話也能犯罪呀,一個個緊張得全身都緊繃起來,長工和逃荒的兩個更是快從凳子上跌落下來。

  蔫班長,你說說這是什么罪?楊排長還是緊盯著篾匠,并沒有理會其他人,只是手往身后招了招。

  那個叫蔫班長的人見楊排長叫他,很識趣地走上前,先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經地說,按民國條律地四百二十八條及國軍法紀第二百三十四條,凡無故枉議國家大事及污蔑國軍者,當即予以抓捕,并判以槍決,立即執行!

  聽到沒?楊排長突然聲音變得嚴肅起來,目光更是凌厲,見身后沒有動靜,轉身把臉挪開,沖著旁邊的一個兵踢了一腳,說,他娘的,還站著,拉出去斃了呀。

  篾匠像失了魂似的,兩條腿一軟啪嗒就跪在了地上,嘴巴一張一合的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看看楊排長,又轉頭看看師傅,帶著哭腔喊起來,長…長官,我沒,我沒…叔…你救我…

  師傅和老漢他們都傻了眼,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挨了雷劈似的傻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

  嗨嗨,尿了,尿了嗨。這時,不知是哪個兵喊了起來,手一個勁兒地指著篾匠的襠下。

  大家低頭往下一看,篾匠的褲襠已經濕了,兩條大腿邊的褲管一股股水漬在往下滲。

  哈哈哈哈,嚇尿了。這時,包括楊排長他們都笑了起來。

  這是逗你們的。楊排長從旁邊拿了一把小木凳坐下來,轉身對蔫班長說,老蔫,你們還不快小兄弟扶起來,都是被你嚇的。

  老蔫一幫人趕緊過來把篾匠扶起來往凳子上送,可篾匠怎么也坐不住,一個勁兒地往地上滑。

  這是嚇過頭了,老蔫說。

  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了,你們幾個把他扶到房里躺一會吧。這會兒,楊排長像換了個人似的,若無其事地看看篾匠,又看了看大家。

  師傅和老漢見他們真的是開玩笑,這才松下勁兒來,可還是不敢跟楊排長搭話。

  咋了?都嚇傻了?怎么不說話呀?楊排長看看大家,又看了看二娃,想伸手去摸一下二娃的頭,二娃趕緊躲到師傅身后。

  哎,你們呀,一點也開不起玩笑。楊排長這會兒把帽子摘了下來,放在腿上,看見老蔫他們從屋里走出來,示意老蔫也坐下來,說,老蔫,你給他們說說看。

  老蔫坐下來,笑著看了看大家說,我們以前也是莊稼人哩,不得已才當了兵,跟你們沒啥區別。

  見大家還是不敢說話,老蔫問,你們是不是看了這身衣裳害怕?

  大家點點頭。

  嗨,就是一身皮。老蔫扯了扯身上的軍服,轉身問來寶爺爺說,噯,這位叔,你是做啥的?

  來寶爺爺把來寶往懷里攬了攬,怯怯地說,以前是種地的,才逃荒出來。

  哦,老蔫應了聲,過了一會兒又說,現在逃荒的人是不少。

  那個…楊長官。這會兒師傅膽子大了一些,問楊排長,你們這是才打仗回來?

  楊排長說,別叫我長官,也別叫我排長,這排長我他娘的早就都當膩了。這破爛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打了今年打明年,我早就打煩了,還不如回家種地呢。

  師傅坐在一邊不吱聲了。

  咦,排長,上回不是聽你說,小日本就快沒奔頭了,這仗就快打完了嗎?旁邊的一個兵插了一嘴。

  那是騙你們的,傻小子,小日本快沒奔頭了這倒是真的,可打完了小日本,不是還有共產黨嗎,也不知要打到他娘的啥時候,楊排長說。

  啊,敢情現在的合作都是假的呀?那上次師長訓話的時候,不是說…

  你聽那些扯淡,楊排長打斷了他的話,說,都是騙你們這些兵娃子的,團長親口跟我說的還能有假?那些都是政治,你們懂個屁。

  那個兵便不再說話了。

  二娃瞧著楊排長神氣的樣子,眼睛直勾勾地往他手上看,只見楊排長的手正插在腰間的槍匣子里。

  你多大了?楊排長發現二娃正看著他的手。

  八歲多,到年底就九歲了。師傅替二娃說。

  跟我兒子一樣大,哎,我有好幾年沒見過兒子了,楊排長說話間伸過手來想摸摸二娃的頭,可二娃還是害怕,又往師傅身后躲。

  你想看看這個嗎?楊排長拍了拍槍匣子,朝二娃笑。

  二娃從師傅身后露出半個腦袋,點了點頭。

  給,你摸一下。楊排長把槍掏出來,是個黑漆锃亮的二八大蓋,上面的漆都掉了。

  這可使不得,楊長官,娃兒膽小。師傅趕忙推脫。

  沒事,鎖著呢,打不著人。

  二娃看看師傅,又看看楊排長,一只小手怯怯地伸過來。

  摸一下就好了,別多摸。師傅還是有些不放心。

  二娃的手指在槍柄上摸了下,又滑到槍管上,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啥感覺?楊排長笑呵呵地問。

  涼。二娃有點不害怕了,伸出半個身子回答說。

  這娃兒招人喜歡,就是膽子小了點。楊排長把槍放回槍匣子,站起身說,好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來拿拐杖。

  噯噯。師傅連忙答應著,站起身要送他們。

  別送了,趕緊干活吧,到時交不了貨,我們團長那可不好交差。楊排長說完就帶著老蔫幾個人往院子外走去。

  那天呀,我算是真開了眼,才知道原來還有那么小的槍。可篾匠就遭罪了,整整躺了半個月才緩過勁兒來。

  然后呢?小劉問。

  你是說那些當兵的?這會兒,老王還是照例坐在自家的墻根下,小劉跟他并排坐著,屁股底下墊了兩塊板磚,認真地聽著老王講述那天的故事。

  老王繼續說,第二天他們就來了,楊排長帶人取了拐杖,團長也來了,又讓做多二十個。

  給錢了嗎?小劉很關心這個問題。

  沒,就算給了也不敢要啊,那些拐杖都是師傅連夜做的,我想幫忙師傅都不肯,怕做不好惹出禍來。

  說著這話,老王微笑的面龐慢慢冷卻下來,一絲絲哀傷又爬上蒼老的臉頰,半響,老王才說,那天要是團長不來就好了,不來就沒那些事了…

  小劉忽然預感到,不幸就要來臨了。

大熊貓文學    老王褲兜里的那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