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大牢里邊的微微有些潮濕,各類難聞的氣味充斥期間。
細細看去,絕大多數木柵欄后面,露出的也都是一張張冷漠麻木的臉,對這糟糕的環境,他們似乎也都是已經習以為常。
大乾雖說正處于盛世,離京更是處于天子腳下,但作奸犯科之輩也是不在少數的。
對于這些久坐牢獄的人來說,每日最大的樂趣,或許就要數看那些新入獄的家伙,一邊大呼愿望,一邊哭天抹淚,哀嚎痛苦的樣子了,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的固定節目了,楊癩子便是其中一個人物。
因為有好多年沒有叫大名的原因,原本的姓名他也是早就忘了,再加上臉上長了塊黑青癩子,久而久之楊癩子變就成了他的大名。
雖說名字不好聽,人也長了個丑了點,但他可是個殺過人,放過火的狠角色,之前一直流往外地,直到最近才被抓到。
像他這種人物,被抓到后,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秋后處斬這一條途徑,也正因為知道這個末路將至,對于那些每天的固定節目,他也是格外上心,或許只有那些新人痛哭流涕的樣子,才能稍稍填補他們惶恐躁動的內心。
呼啦呼啦的聲音,悠悠回蕩在陰暗的大牢內,這是鐵鏈被打開的聲音,而在這道聲音響起的瞬間,氣氛稍顯壓抑的大牢頓時變得活躍起來。
滿面泥垢的犯人們紛紛簇擁在柵欄相間的縫隙上,猶如是觀看街頭耍把式賣藝的一般,嘴里滿是各式各樣的言語,歡樂的氣氛彌漫在整個大牢之內。
“今兒又是那個小憋犢子進來了。”
“哈哈,等會哭的時候,可別叫娘。”
“喲,新人,擺好姿勢,讓爺們好好疼疼你。”
犯人們一邊說著,就見一個年輕人在兩名衙役的押送下,緩緩出現在牢房之間的小道上。
區別于往日的那些新人衣衫襤褸,哀聲痛苦的模樣,今天的這個年輕人,打扮的甚至光鮮體面,見到大牢里邊這猶如地獄里邊群鬼哀嚎的場景,只是眉頭一皺,便也是繼續向前而去。
大牢里邊,關押犯人的牢房自然也是十分講究的,一般都是按照量刑多少分布的,愈往大牢深處,關押的犯人罪行便愈加嚴重,這里只是大牢的第一區域,最高刑罰也就是一個秋后處斬,這當然也是存在赦免機會的。
至于更深處的,關押的恐怕也是要牽涉到更高層次的大案當中的犯人。
裝腔作勢!
面對眾人或是奚落,或是辱罵的叫喊聲,這個年輕人竟是面不改色,更不要說作出那等痛苦哀嚎的凄慘模樣,楊癩子冷哼一聲,這般想到。
作為整個牢房內關押時間最長,受刑最為嚴重的一人,他有義務要讓這個新人知道一下大牢里邊的規矩。
雖說這年輕人的模樣微微有些看不清,但想來年紀不會很大就是,這樣的年紀能有多少心機城府,以他多年來燒殺劫掠養成的兇狠性格,面對斧劍加身仍是免不了惶恐不安,更何況這個年歲不大的年輕人了。
望著那道身影,他正想嬉笑怒罵他幾句,隨即一雙隱含清芒,波瀾不驚的眼眸,便也是看了過來,看著這道黑白分明的眼眸,這番話語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來了。
兩人對視的時間并不長,甚至可以用匆匆一瞥來形容都不為過。
但就是在這匆匆一撇之間,楊癩子卻是從中沒有看到那怕是一點的慌亂來,有的只是無盡的從容與平靜,放佛這個男子進的是自家后花園,而不是只有犯了潑天大案才有資格進入的第二層大牢。
這副姿態,他也只有在那種真正無情絕性的人身上才看見過,可這個年輕人…看著那道漸漸消失在大牢深處的清瘦身影,楊癩子眼中滿是凝思之色。
今天這大牢里邊,進來的究竟是個什么人物…
…衙役帶著李素來到了大牢深處,隨意挑選了一間牢房,便也是將他關押在里邊。
相比于外邊嘈雜的氛圍,大牢深處卻是一片安靜,李素并不知道他方才沉默思考的時候,給及旁人多么大的視覺沖擊,或許即便知道,也不過一笑了之而已。
秋風蕭瑟,秋雨不時透著窗戶不時吹打進來,李素看著窗戶外邊的不時閃過的秋雨,腦海中卻是快速轉動起來。
他來離京時間的并不算很長,細細想來,也并沒有得罪什么人。
有過一些新仇揪怨的,并且有能力報復他的,也無非就是那八駿之一的葉子沐,以及之前幫助十二皇子謀劃國庫清點事宜,那葉子沐倒還好說,最怕是十二皇子的對頭朝他動手。
身處奪嫡這個漩渦當中,便是那些皇親國戚稍不注意就會身死道消,更可況他這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呢,他相信一個敢于跟皇子作對的人,其后臺必定是扎實無比的,對付他這個小人物自然是手到擒來的。
反倒是里通外國這個扣押的由頭,他是不怎么相信的,畢竟當時夜黑風高,他救折涵兒的事情,應該沒人知道才對。
況且這種里通外國,行刺皇帝的大案,一般來說都是經由影衛經手辦理,還輪不到刑部,京兆府來多管閑事。
不過不管是何人,處于何種目的針對于他,若要要他就此坐以待斃,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方才事發突然,他也是來不及回家說明因過,只是在路過那販賣武林小報報童的時候,塞給他幾兩散碎銀子,讓他回家說明一下,但這也只是第一種手段罷了。
無間神功緩緩自丹田流經全身各處,李素深吸口氣,腦海中一片波瀾不驚,默默等待著最后的攤牌時刻…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這便是京兆府尹林遠圖最為真實的想法,身為四品大員,統轄這一京之地,便面上看似風光無限,但內里的苦楚恐怕也就只有他知道了。
身為國之都城,生活在離京里邊的王侯將卿,皇親國戚,真可謂用數不勝數來形容,四品官員在外地自然是煊赫無比,但在離京里邊,卻是像那路邊的韭菜一抓一大把,在這種地方自然是要夾起尾巴小心做人的。
不過上到殺人放火這類大事,下到鄰里吵架這種小事,京兆府都是有資格插上一腳的,所以就注定了京兆府尹這個職位是兩邊都不討好的。
就例如他的前任便是得罪某一王侯,這才落得個罷官免職,削職為民的下場,更何況似他這種沒有靠山的官員,平日行事,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招惹什么是非。
即便如此,林遠圖仍是沒有忘記自己當初為官的夢想,為官一任,兼濟天下,拯救蒼生,雖然他平時也會發點小財,但整體而言,他自覺還是做的不錯的。
不過就像他說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官場是天底下最為泥濘污濁的地方,盡管我本一心向明月,但注定也是有奈何明月照溝渠,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身處官場難免有不想干但卻不的不干這樣的事情。
書房內,看著官員若有所思的臉龐,旁邊卻是有人,輕輕笑道:“林大人在想什么呢,這般出神。”
“呵呵,沒什么,只是些許小事罷了。”
將視線從屋外雨幕中愈顯青翠的青竹中,移到旁邊之人身上,林遠圖輕輕笑了笑,說道:“不過齊大管家,在下卻是有些疑問,究竟是何人竟能引得閣下,帶著刑部公函,冒雨來到我這京兆府內。”
“這個林大人你就不需要知道了。”齊三語調隨意,但其中卻是隱隱透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來,隨意將將公函推到他身前,說道:“這份刑部公函貨真價實,林大人你只需要聽令即可,其余的你無須多問。”
“既然有刑部公函在身,下官自然聽命,不過刑部的案子居然會派齊管事您親自前來,卻是有些大張旗鼓了…”林遠圖目光繞過他,看向屋外得淋漓秋雨,漫不經心說道。
“在下前來自然是有來的道理。”齊三眉頭一皺,知道終究還是引起這老狐貍的疑惑,卻是沒有多做廢話。
其實他心里也是有苦難言,其實最開始京兆府衙這個選項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刑部大牢才是最為合適的存在,不過葉子沐卻是死活不肯,說什么‘人多眼雜,不好下手。’無奈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將地方選在這京兆府衙里邊。
之所以將選擇這些公家機構,齊三也是有他自己考慮的,若只是尋常人的話,其實根本不用這么復雜,只需要尋個隱秘的地方打殺了事。
但那個男子,畢竟不是普通人,他是十二皇子的朋友,旁人不知道,但他卻是知道,十二皇子混跡江湖多年,其武功造詣堪稱一流。
到底是十二爺認識的朋友,雖說在資料上沒有顯示此人會武功的跡象,但為了以防萬一,他也是特意偽造了那份公函出來。
實際上通過這件事,拉刑部侍郎下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跟那十二皇子過過招,他要看看這位十二皇子之前為何回口出狂言。
畢竟你可以在江湖上呼風喚雨。
但這里是朝堂。
…當然這公函說是偽造其實也并不全是。
因為上面可是蓋的有刑部大印,用的也是正宗的蘇宣供紙,這自然是無可置疑的,否則這也壓不過堂堂的京兆府尹了。
到底是堂堂六皇子府的大管事,就憑這份安全謹慎也是令人佩服,依李素如今的武功修為,尋常人根本進不了身,也就那份公函將他鎮住而已。
也就在這個時候,之前為首追捕李素那衙役,便也是冒雨進入書房內,拱手說道:“啟稟大人嫌犯已經帶到,我已命人將他押到府衙牢房。”
“他沒有反抗!?”未等林遠圖說話,齊三便是開口問道。
那衙役看了眼府尹大人,見他并沒有多說什么,也是回應道:“反抗倒是沒有,只是那人警惕異常,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這才跟我們走這一趟。”
“此人倒也識趣。”齊三輕輕笑了下,說道:“警惕也是應該,畢竟扣他的由頭是里通外國,總是要過問幾句,才算合適。”
其實這個理由也是齊三隨便按在李素的頭上的,就像李素猜想的那般,里通外國,行刺皇帝這等大案還輪不到刑部,京兆府來插手,按在李素頭上,只是因為折涵兒的事情事情,鬧得這般兇,齊三便想鎮他一下。
不過此人既然已經看破,那他為何還不反抗呢…這般想著,他也是想見見這位十二爺的朋友。
畢竟一個死人自然是不需要他來隱藏身份的…
咔啪卡啪…
腳踩在地面干草上的聲音,悠悠回蕩在寂寥的牢房之內。
李素緩緩睜開眼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平淡之極的臉龐,四十歲上下的樣子。
似是因為安穩富貴的緣故,臉頰微圓,不算丑,但也絕稱不上好看,就是一副普通之極的樣子,不過看著這張平淡普通的臉龐,李素眼中確實閃爍著凝重的意味來。
因為京兆府尹林遠圖,此時正站在擁有這張平淡普通面孔主人的身后,那這張平淡普通的臉龐,就絕不平凡,也絕不普通。
那是權利的味道。
目光在林遠圖微感驚愕的臉上一掃而過,李素在頭腦風暴了一番后,說道:“我好像不認識你。”
“準切來說是你不認識我。”那人在聽完之后,臉上的笑意似是更深了幾分,回應道:“但其實我早就已經見過你了…不過這不重要,從不認識到認識,這是一個過程,現在我們不就認識了嘛”
李素瞇了瞇眼,盯著他那張平淡普通的臉龐。說道:“我好像沒有得罪過你吧。”
“說得罪,也得罪過。”那人搖了搖頭,說道:“說沒有得罪,也沒有得罪過。”李素繼續問道“可我沒有認識過你,又何從說得罪過你呢?”
“這世上有些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在沒有見過面的前提下,能與人產生交際的,也無非就只有兩種情況而已,一種是不見其人,神交已久,一種是但聞其名,咬牙切齒…況且誰說只有見了面才能得罪人?”
那人目光停滯在他身上,說道:“這就像是一把劍,鑄劍師把它冶煉的鋒利無比,但俠客卻用它來殺人,人雖然是俠客殺的,但鑄劍師冶煉了它,那你說,這人沒見過鑄劍師,也沒有得罪鑄劍師,那這鑄劍師為何還是把他給殺了呢…自然是因為咬牙切齒了。”
“這么說,你就是那把劍。”李素問道。
“不,相比于劍,我更想當鑄劍師。”
秋風愈急,淋漓的秋雨好似天女散花般,透過窗戶被吹了進來,那人輕輕擦了擦飛濺在額頭的雨滴,微微以笑,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