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晴空萬里,忽然之間,陽光變得黯淡萬分,一朵朵的烏云不知道是從哪里鉆出來的一樣,在幾分鐘的時間里,布滿了頭頂上的天空。傲軒傲軒 唐紙走到了姬美人面館正門前,看著屋中對坐的兩人,神色訝然,完全不明白,現在是什么狀況。
大叔,認識他?
“幾十年前的口味了,我現在不喜歡吃牛肉面。”大叔從口袋里慢吞吞地摸出來一根香煙,叼進嘴里,然后啪嗒一聲用打火機點燃。
莫驚邪看著他手上嫻熟的動作,眼神慢慢地上抬,聚焦在他的嘴角的煙頭上。
“這么多年不見,你果然變了很多。”
大叔知道他所指的是自己居然開始抽煙,滿不在意地撓了撓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然后用這布滿了頭皮屑的手,把面碗推回了莫驚邪面前。
“人只要不死,終究是會變的。”大叔的聲音,沙啞平淡,短短一語,卻仿佛是顆齒輪,暗合了時間的長軸,帶動著莫驚邪和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場讓整個宗門轟然震動,也讓整個王朝都掀起軒然大波的那天。
玄圣宗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一天。那一天,也主動永遠纂刻在玄圣宗的歷史上。
莫驚邪擱在略顯油膩的桌面上的手,指頭輕輕地抽了抽。
窗外是滂沱大雨,和那一天的天氣,一模一樣。
那天的烏云之下不是空氣,而是遮天蔽日的強者,和滾滾霞光。
姬大媽在廚房里,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好奇地探出了腦袋。
沒想到舒一天居然跑到了店里來,她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地說些什么的時候,卻因為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莫名氣息,而感到了沒來由的畏懼。
姬大媽又縮回了腦袋,這么多年的壽命,和朱老八一樣,讓她對于危險有種敏銳的直覺,后背不知不覺地就爬滿了冷汗,她惶然四顧,不知所措。
足足十多秒鐘的猶豫之后,她的視線隨之凝望到了鍋里沸騰的面湯上,又才連忙丟了兩把面條進去。
“煮面…煮面。”
她扯著嗓子道:“一人一碗煎蛋面,我請客!”
莫驚邪又抽出一雙筷子,插入了這碗表面的油都已經在慢慢凝結的牛肉面中,正氣不阿的國字臉上盡是冷峻。
“師兄,沒想到你真的還活著。”
舒一天深深地抽了口煙,紅色的火光在煙卷上倒退了很長的一部分,留下了掛在煙頭上的卷曲煙灰,輕輕一個晃動間,便雨點一樣紛紛散落下來。
轟隆——
悶雷聲在空中炸響,傾盆大雨陡然之間便嘩啦啦地潑了下來,拍打在水井灣老舊的樓房上,在廣場的黃泥地面上跳動起來冰冷的昏黃水花。
唐紙慢慢地走到了店鋪門口,但是依然沒有進去,而是靜靜地看著神色和往常一樣放蕩不羈,但是卻和任何時候都不一樣的大叔。
“大叔…”
莫驚邪的視線在慢慢上抬,這一次終于落到了舒一天這雙充滿了眼糞的雙眼上。
這雙眼睛曾經滿目陽剛,叱咤之色富于炯炯精光之上,然而現在卻是常年抽煙喝酒和不規律作息而導致的昏黃,不再有當年的半點銳氣,也不再有,當年讓自己和眾位師兄弟,心悅誠服的光芒。
“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死了,師父、師妹,全玄圣宗的人都覺得你死了。當初的你身受如此重傷,又墜入京揚運河,你為什么還沒有死?”莫驚邪苦澀地搖了搖頭。
這句話輕輕地落入了唐紙的耳中,對于大叔的過往一無所知的唐紙,伴隨著天空一道剎那撕裂了云層紫金色的雷霆的出現,而不禁顫抖。
這個男人,在說什么呢…
大叔面不改色,盯著燃燒的煙頭,道:“還沒輪到老子死的時候。”
招牌鋪上面的雨棚被大雨啪嗒啪嗒地啪嗒,被雨棚積淀后的雨水連成了線,仿佛是珠簾白色的一樣垂掛在店鋪門口,嘩啦啦地積淀在廣場。
下水道系統排水的速度跟不上降雨的速度,在水井灣的黃泥地廣場上,這才一小會功夫,積淀起來一厘米厚的積水。
莫驚邪沉默了片刻,一揮手,他衣服的鑲邊上再度亮起來一團光芒,而后一顆顆金色的星點從鑲邊上脫落,形成了一條金色的河流,在蒸騰著白色霧氣的面館里游動,而后在有道無形而神圣的力量牽引下,在空中凝結。
金色的光芒不斷地散去,一張張開的畫卷,懸浮在了兩人的身側,好像靈蛇般扭動著身軀。
“造化乾坤圖?師父居然把它給你了。”大叔身體慵懶地靠在了椅背上,在這狹窄油膩的店鋪里,翹起了二郎腿,粉色的拖鞋在腳尖秋千般蕩漾著驚險的弧度。
畫卷是平面的,但里面卻是一副絕美的立體水墨畫,似乎有一個微觀世界就在其中,同時又仿佛電影的幕布一樣,呈現出來的畫面赫然在運動。
首先出現的畫面是一座開滿了粉色桃花的山,而畫面不斷地往上飛升,迅速地越過了山頭,呈現出桃山背后的那片浩瀚的修羅戰場,“魏”和“蜀”的軍旗獵獵,而數萬名微小的士兵正在奮力地廝殺,煙塵滾滾,車馬嘶嘶,而廝殺之聲也從畫卷中傳出。
這些廝殺畫中的兵馬,不像是畫中人,因為他們身上傳遞出來,乃是充沛的生命氣息。
畫面飛快地滑動,越過了一座座城池,在幾秒鐘的時間里越過了整座世界一般,最終落到了一座深山老林當中。
這里流水潺潺,有一位穿著淡黃長裙的絕美女子正在釀酒,泡制著高粱。手法精湛細膩,無可挑剔。
腳下地窖之中的貨架上,一壇壇美酒陳列,而在這些陶制酒壇的上方,有只深黃色的葫蘆,獨樹一幟。
莫驚邪抬手,手便落入了畫卷之中,他的手也變得分外的微小,輕輕地握住了這只葫蘆。
而他的手從畫中抽出的時候,手恢復正常,這只葫蘆也變成了正常酒壺的大小。
莫驚邪打開的了葫蘆上的塞子,那讓人只是聞一聞就饞的口水長流的酒香頓時之間把雨水沖刷得清淡的空氣填充滿。
分別酌滿兩杯,一杯推到了大叔的面前。
“師兄,你最喜歡的碧落陽春酒。”
望著碧綠色的美酒,大叔嘴角挑起了淡淡的笑意,當年的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絕世美酒,只是釀造的手法,就失傳在了王朝,只有玄圣宗外十里的小樣城中,那位開著酒鋪的劉老頭會釀。
那時候,他經常偽裝成一個普通的酒鬼,來到他的店鋪里喝酒。本來喜歡嘻嘻哈哈的他,很容易就和老板打成一片,也和他結為了忘年之交。
“劉老頭還好么?”大叔沒有飲酒,只是淡淡地問。
“你‘死’后第二年,他就死了。不過沒什么痛苦,是尋常的老死 。他兒子說,老人家走得很安詳。”莫驚邪端起酒杯,說道,“師兄,你死之后,師父便將這乾坤造化圖送了我,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學習了碧落陽春的釀造手法,并在在里面繪制了這位女孩。因為,我知道你喜歡這酒,我希望它能保留下來。這是我,對你的憑吊。”
莫驚邪就沒有立馬入嘴,而是懸停在了嘴邊。
“雖然你做了那樣的事情,成為了玄圣宗的恥辱,讓全王朝人都唾棄你,但是我還是敬你是我師兄,是當之無愧的我輩第一天才,青云榜第一的不世強者,假以時日萬里劍神的替代者,最照顧我們師兄弟的大師兄…所以,那一天我沒有參加追殺,但得知結果后,哭了很久。”
他將香甜絕世的美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砸落在桌面。
他苦笑起來,“可我也覺得你的確是罪該萬死,死亡理應是你的宿命,所以你依然是我敬佩的師兄,我選擇閉關這么多年,也是因為你的死,我欣慰,也痛苦。”
“可是,你為什么偏偏又活著?”
靈魂拷問,拷問的是靈魂。
在他心中偉岸的師兄,為什么偏偏擁有的,是如此骯臟卑鄙,邪惡不堪的靈魂?!
而為什么,這樣的靈魂,理所應當在十五年前死去,卻直到今天還活著?
莫驚邪咬牙切齒,天空中的烏云,好像是煮沸的水面,“你憑什么活著,你活著,那數千無辜嬰兒,又如何得以慰藉?”
大叔腳尖搖晃的拖鞋終于啪嗒一聲掉落在黏著油漬的水泥地面,他這雙邋遢的雙眼,終于輕輕地瞇了起來。
狂暴的雷霆在外面的天空中奔騰,很多這時候才趕下樓來收衣服的人們,被滂沱大雨,瞬間就沖刷成了落湯雞,驚叫聲連連響起。
大叔手指夾起了桌面上抽了一半的香煙,火焰還沒有熄滅,隨地吐了口青痰,把煙叼進嘴里,冷漠地看著這個男人。
“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
莫驚邪沒有回話。
大叔接著問道:“你怎么知道我還活著,又怎么知道,我還在這里?”
莫驚邪凝望著師兄雙眸,緩聲道:“我閉關很多年,恰逢出關。一封書信寄到了宗門,要師父親啟,然而又碰巧師父在閉關,那封書信傳息部的弟子們本來準備將它交給少宗主金看峰,但是金看峰忙于準備明年舉辦玄圣宗四五百年盛典,便讓我處理這封書信。”
“書信里說,你還活著,活在水井灣。”
大叔濃郁的眉頭輕輕地下壓,如鎖一樣的川字,釘扣在了他臟兮兮的額頭上,“師父和舒青青…知道我還活著么?”
“我沒有告訴其他人,一個人過來的。”莫驚邪搖搖頭。
而聽到這個答案,舒一天的神色微微地變了變。莫驚邪不知道他是因為失落,還是因為慶幸。
莫驚邪冷聲問道:“十五年了,師兄,這些年舒青青師妹,還有師父,還有我們師兄弟,知道你做了這一切之后,一直都活在陰影之中,即便你被逐出宗門,即便你身上扣著萬劫不復的罪名,可我們依然深深緬懷…尤其是舒師妹,雖然當初是她檢舉的你,可是你知道她有多傷心么?她有多痛苦么?”
大叔原本平靜的神色,聞言后,突然笑了起來。
并且越笑越大越大聲,越笑越夸張,笑得眼淚都從眼角里飚了出來,笑得千戶后仰,啪啪啪地捶打著桌子,讓酒杯里的酒水溢出。
“哈哈哈哈,我他媽,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哈哈哈哈…”
看著癲狂的舒一天,莫驚邪的臉色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冰冷。
大叔大笑著走到了柜臺后,抽出了一瓶啤酒,踉踉蹌蹌地坐回了位置上,五根粗糙的手指微微一用力,瓶蓋便猛然彈開。
大叔停止了大笑,提起酒瓶咕咚咚仰頭吹飲,三塊錢一瓶的劣質啤酒酣暢入喉,大叔的臉上都浮起了兩團淺淺的酡紅。
“有些事情,為什么做不重要,而是做沒做過。”大叔把酒瓶噗通一聲砸回桌面。
莫驚邪冷漠地看著他的雙眼,“師兄,我很失望,你為什么還是不知悔改?”
大叔微微笑了起來,搖頭道:“不知悔改?我都不是玄圣宗的弟子了,悔改給誰看?”
“我不喜歡吃牛肉面,也不喜歡喝著碧落陽春酒,我也不在意你們怎么看我,更不在意世人和你們覺得我是邪魔,因為我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我不再是玄圣宗的弟子,也不再是舒青青的哥哥,更不是你的大師兄。
我只是,舒一天。”
“舒一天…”莫驚邪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他隨之釋然,伸手探向側方,畫中世界所呈現的畫面里再度開始移動,落向這坐落在深山的酒窖后山,這里狗尾巴荒草鋪蓋的地面上,有著在盤根錯節般的巨大裂縫。
裂縫底下,有一個黑色的地下鋼鐵堡壘。
堡壘之中,有數百位渾身漆黑的小矮人,他們只有五十厘米高,長著長長的鼻子,肥厚的耳朵,四肢上堆疊著厚厚的肥肉,走路好像是鴨子般搖搖晃晃。
底下堡壘乃是一座地下工廠,底下用巖漿作為炭火的烘爐冒著滾滾熱氣,黑色的黑晶石鐵錘在他們手中不斷地揮舞,敲打著來自精靈族的稀有金屬——莫干鋼鐵。
完備的生產線下,制造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也最強大的兵器和鎧甲。
它們乃是在王朝里已經滅絕的種族——黑鐵孥族人,全世界最擅長制造兵器、戰甲等金屬制品的種族。
當年創造乾坤造化圖的玄圣宗宗主,將世界上僅存的黑鐵孥族人收入了圖中,讓他們從此生活在內里,而這也是擁有著巨大乾坤,浩瀚土地一級無數寶貝的乾坤造化圖,最大的寶藏之一。
在鋼鐵古堡的下方,乃是滾滾巖漿,而隨著莫驚邪招手,巖漿開始顫動,而一尊赤金色的戰甲,從其中破浪而起,陡然畫作金光,從畫中沖出。
轟——
金光轟然落在了莫驚邪的身軀之上,然后又好似爆炸的星辰一樣,在瞬間的明亮之后,又陡然間熄滅。
莫驚邪身軀表面仍然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舒一天知道,只需要他心念之間,這具可以稱之為世界上最強大的戰甲之一的金鏡辟尊甲,就會顯現在他的身軀表面。
“我沒有告訴宗門其余人,因為我不確定你還活著,也因為,當年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莫驚邪鼻腔中噴薄的氣息變成了淡淡的金色,化為風流,在屋中撕扯。
“明年,師父或許將會退位了,而輕輕而金看峰師弟,將會與舒師妹成親。
很多的好消息,只有你還活著這一個壞消息。我不希望你再讓人傷心,尤其是再傷害到青青…
師兄,雖然我一直很敬重你,但是,你不值得。”
莫驚邪凝望著舒一天沒有任何變化的紅素那個某。
“所以,我來親手殺死你。就像是,這十幾年,你從來沒有活過。”
造化乾坤圖便重新收卷起來,落在了他的手中。
殺氣,轟然之間,貫穿了面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