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官方的宣告辭,沒有正式的提示,包括實況直播也并非對著神秘而莊嚴不可侵犯的皇宮內里,而只是朝向的天空中的神跡。
就這樣隨著凌晨時分的正式到來,天帝,也以這樣沒有粉墨修飾的方式,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而他也不需要任何的裝飾,不需要任何震撼生靈的渲染,他本身,就能給予這片土地,最大震撼。
這面蒼穹驟然之間不只是蒼穹,偉大的神明,讓整片天,也讓這片地,都變成了他偉岸身影下匍匐的領地,而地面上所有王朝人都是他最忠誠的信徒,也都虔誠且激動地戰栗。
甚至就連人們家中喂養的原本嗷嗷叫個不停的寵物狗,屠宰場里明天就要被開場破土的牛羊,草叢中踏著秋天泛黃的草葉而不安分的蟋蟀,乃至于本就靜默無聲的草木…此事全都仿佛謙卑的臣子,向這位偉大的造物主,底下了頭顱。
熟悉歷史的人,亦或者熟悉神學的人都知道,天帝這些年來現世,基本都是以手,亦或者天帝神座的形態出現,它的容顏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出現過了。
天帝的臉龐自然比任何其余形態都更能代表天帝,也與人類接近,上一次這樣的臉龐浮現,還是第二次伐魔圣戰時,天帝出手破開人魔結界。
恍惚間,已經上千年過去。
人們都對今天的加冠禮充滿了期待,可誰又能想到,出現的,會是天帝的臉龐?
這自然不是天帝真正的臉,但也是天帝臉龐的化身。能夠見證千年來的又一次罕見神跡,人們的驚喜,不言而喻。
狂風在皇都里呼嘯,這在樓宇間奔馳的風聲,似乎都在為天帝的現身而歡呼雀躍。
唐紙木訥地望著天空中這一幕,似乎陡然將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強烈的虔誠和震撼之中的臉龐,腳步僵硬地來到了窗前,不知不覺重新把唐糖重新放在床榻上的他,也好王朝所有百姓一樣,不由自主地跟著跪伏在了地面。
靈魂深處的顫栗,讓他此刻只感到滿懷瞻仰的熱血,直沖顱頂。
他身后的楊醫生,更是激動不已地跪伏在地,腦袋好像啄木鳥一樣磕在綠色的瓷磚地板,蒼老骨頭支撐的松弛肌肉,就像是凡人革命后產生的機械履帶,不斷地顫抖,嘴里還反復呢喃著有著濃濃顫音的“天帝無量”。
這也是唐紙第一次見到天帝的真身,和人間百姓一樣,對于神明充滿了敬畏的他,望著天空中巨大的眼眸,臉上浮現了敬畏而喜悅的笑容。
三生有幸這個形容,對于生在今朝的任何王朝人來說,都并不為過,甚至,程度太輕,百生,或者千生有幸,才更加恰當。
唐紙這飽經磨難,但仍然清澈的笑容很快因為更大的震撼畫面而漸漸消失下來,因為天帝臉龐上,這對充滿了凡人不可觸及之神圣的巨大的眼眸當中,逐漸透射出來金黃色的光芒,將眼眶填滿。
就仿佛是天空中出現了兩口足夠焚天的熔爐,并且越來越明亮,當明亮到讓人的雙眼都感到刺痛的程度時,這兩股金光陡然間交匯成了一道光芒,從空中落下!
轟——
天地間的整片空間都在顫抖,猛烈的晃動讓面對妖魔大軍都悍然佇立的皇都有一瞬間似乎要崩塌的感覺,神圣的光芒,令整座皇都驟然被其驟然放射出的金光所吞沒。
筆直的光柱,轟入了皇宮之中!
太子殿下跪伏在地的孱弱身軀,當即被金光所籠罩!
太子憑借著血脈,年紀輕輕都已經是能借用灑落到大地神輝的地階,不可謂不強大,但這具強大的龍體此刻卻有從靈魂到發絲的卑微,他只感覺到似乎骨與肉與學,都正在剝離,所有的一切都在壞死,而一切又都在重生。
這種痛苦又曼妙的感受讓他臉色有些輕微的扭曲,而雙眸里,卻是一種別樣的快感。
這和白天日神赤公給予的光輝截然不同,白天時只是日神給予人界太子的尊重,而現在,卻是天帝陛下給未來真龍天子的禮物。
皇都被天帝所凝視,位列城墻外,皇都外環的水井灣人,視線也能越過雄偉的城墻,看到天空中這雄偉的神跡。
姬美人面館里,今天所有的面都被搶購一空,就連新買的兩斤大蒜都被慕名而來的游客給高價買走,后院里所有的蔬菜都賣得精光,這群沒能吃成面的游客硬生生買走了店里所有的能買的東西全都單買了,姬大媽看著前所未有空曠的廚房都有種錯覺,自己其實開的是家雜貨店?
此刻凌晨,東西早已賣光,她也早已打烊,有了空閑的姬美人,端了根凳子,靜默地坐在院子里,看著空中的天帝臉龐。
朱老八也難得地拉開卷簾門,走出了自己油膩膩的鋪子,頂著臉上這層似乎洗不掉的油光,仰頭看著天空。
天帝神光顯世,凝視皇都,皇都里的小妖小怪,要是找不到隱藏的手段,就將化為虛無,所以這其實也是對皇都的一次大清洗。
但是慶幸的事情是,姬阿姨他們不是在皇都城墻里面,而是在外環的水井灣,這道三百米高的神術城墻不只是捍衛了內里的尊嚴與安全,對皇都本身而言,其實也是一道界限。
最為重要的事情還在于,今天的一切,并不是沖他們來的,而這一點,很關鍵。
身上有保障,力量又足夠強大,而一切又并非沖他們而來,這一切都是他們有恃無恐的原因,所以他們可以難得默契地紛紛來到窗外,清風云淡地望著天空中,這和他們的種族勢不兩立的神界主宰。
今天因為唐紙給自家店鋪長了臉,面對紛至沓來的游客,特意穿上了貂皮大衣的姬大媽難得真的有幾分貴婦人的氣派。
她看了眼和自己關系因為那夜殺唐紙的事情而處于某種尷尬狀態的朱老八。
朱老八似乎并沒有她那樣的尷尬之色,緩步來到了她的面前,“我說過,這個少年是個麻煩,他成名這件事,就是很大的麻煩。”
“成名是他的本事,不是麻煩,而是你沒本事,應對不了麻煩。”提起唐紙,姬大媽極為難得地回懟了這位沉默寡言,也深深傷了自己心的男人一句,要知道在往日里,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只舔狗,對這位愛慕對象無微不至。
姬大媽看著那道從天空落向城池內里的雄偉金光,面色悵然地緩聲道:“朱八哥,可以活得像樣些么?我不覺得他是災難,他是世界送給我的禮物。”
朱老八面色沒有什么改變,只是沉默地望向了天空。
“神明之下,是人類的世界,當妖的,比哪個種族都落魄,怎么活得像樣?”朱老八很難得回應了一聲,這一聲并不是針對的自己,也無關他心中真正的慨然和過往,而是一個大范圍的異族共同面對的議題。
“人類也有善惡,你也不想想,沒有陳連環,能有我們的今天?不說你感激陳連環,至少給他該有的尊重好么?說起來,我想陳連環了,這一走就是這么多天,不知道究竟怎樣。”姬大媽忽然有了句悠悠的感嘆。
朱老八看著天帝的面龐,不禁想起了五百年前也是這般從云霄中出現在他們師徒四人面前的如來佛祖,想起了師父坐化,對佛祖說一命換三人,想起了那只臭猴子被并未信守承諾的佛祖,一掌鎮壓…
這雙似乎連眼睛都滿是油光的豬頭上,兩股濁淚,無聲而下。
姬大媽給唐紙說過,皇都里處處都是妖魔鬼怪,這里是距離天帝最近的地方,也是天帝神光籠罩得最多的地方,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異族人往往不敢在皇都生存。
膽敢長時間生活在皇都的,也幾乎都有著一定的能力,能夠躲避開天帝這樣其實本質上還是隨意的目光,加上天帝對異族的態度整體還是寬容,除非是直接威脅到了神明的存在,否則也不會直接以自己力量來抹除,當然,如大叔所言,還有一個原因也在于,他也沒有閑心處理人類雞毛蒜皮的事務。
重重復雜的原因下,有些存在可以稍稍肆無忌憚一些,而又有些存在,卻沒有那么幸運。
皇都外環,丈夫在廚房里給自己的妻子煮著面條,耐心地把熟得剛好的面挑進碗里,加上妻子最愛的蔥花,再夾入了妻子最愛的新鮮煎蛋。
窗外被收割干凈的麥田里,有許多落葉隨著狂風飄舞。
經過丈夫縫補,但是還是因為血肉的缺失而顯得分外恐怖的妻子,就仿佛是僵尸般——或者說就是僵尸——臥坐在椅子上,雙目空洞地看著散發著熒光的電視屏幕。
白天時候因丈夫愚蠢的行為而被陽光灼燒的皮膚此刻仍然泛著焦黑色,屋子里的尸臭味道更為分外地刺鼻,丈夫安置的驅蚊燈下已經堆上了數十只蒼蠅,但房屋里仍然滿是蒼蠅的嗡鳴。
丈夫為了自己的摯愛,不像鎮里的群眾一樣聚集在廣場上,甚至看都沒有去看一眼此刻抬頭就能瞧見的天空中的雄偉神跡,笑容滿面地端著香噴噴的簡單面條,來到了妻子的面前。
“老婆,晚飯你不想吃,這會這點面吧,來,你最喜歡的雞蛋面。”
已經是死人的妻子露出了一絲極其虛弱的笑容,冰冷的手掌慢慢地撫摸上了他的臉頰,即便人已經死去,但是對丈夫的愛意,卻并未消失。
丈夫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午夜的鐘聲響起,窗外那柱神光轟破黑暗,落到暗夜下的大地。
金色的光線瞬間從房屋的每一面窗戶中爆射而來,整個屋子都變成了燦金之色,妻子原本的笑容驟然間扭曲,張開了黑洞洞的嘴,發出了極為痛苦的嗚咽,而整座殘破的身軀上開始有縷縷黑煙外滾,她開始化為碎片紛飛。
“老婆…不!老婆,不要!不要走!”
丈夫手中的面碗摔落到地,香濃的面混著面湯撒潑,他驚恐地喊叫起來,想將摯愛抱進懷里,然而他仍然能感受到妻子如同干冰一樣在逐漸的消失,身軀也漸漸地越來越脆弱,他惶恐不安地望向窗外,連滾帶爬地去拉扯窗簾,然而這些簾布的存在顯得毫無意義,因為根本無法阻攔一絲一毫這神圣光芒的進入。
“不!不!不要!不要!”
丈夫痛哭流涕,捶胸頓足地慘叫著,轉過身來的時候,原本椅子上的摯愛已經在這神圣,但是也萬分可怖的圣光之中消失不見,只有片片黑灰,在房屋中隨風而舞。
他隱約看到,這些黑灰形成了一束愛心的形狀,然后隨風而散。
我死了,我因為愛你,又回來了,親愛的,我只是舍不得你,我只是…舍不得…
狂風嗚咽的屋中,似有妻子的話音在耳畔響起。
淚流滿面的丈夫噗通跪倒在了地上,如同爛泥,深埋著頭,痛苦欲絕,淚斷滿衫。
在天帝神光降落這一幕中,震撼而油然而生強烈崇高感的凡人們無法看到,這座皇都里人人各異的故事。
同樣,就連強大如葉無情也無法看到,有三張虛幻的畫紙此時在空中飛舞,落到了皇都的某三個地方,隨即相比之下微弱的三道金色光芒,便受到了某位護法這三張畫紙的指引,緊跟著落在了這三處地方。
其中一道,就在升龍殿。
升龍天臺上,柳碎夢的身軀,也被這倏忽降臨的金光所籠罩。
這金光顯然和太子身上的光線不同,形態上更為淺薄,作用和意義上,格式迥然相反。
老皇帝李破繭深跪在地,心中對天帝充滿了崇敬,也對他賜予的恩惠充滿了感激,所以沒有注意到這個畫面。
柳碎夢的臉色驟然間變得凝重。
回瀾護法之術?
今夜天帝或許將順帶凝視王朝,這是她和它都清楚的事情,也為今晚做足了準備,所以她才敢安然站立在這里,但她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會有超出自己準備的招數,降臨到身上。
她立馬猜到了這一切和驅魔護法有關,沒有想到這位護法居然對自己的懷疑已經強烈到了平日里的暗中調查已經不足夠,甚至都要動用回瀾護法神術的地步了。
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挑釁和威脅,也足夠她暴怒到歇斯底里,但她此刻卻心如止水,沒有讓任何的殺機迸現在心底,也沒有讓任何雜念出現在心中,她甚至沒有去祈盼自己能夠邁過此劫。
因為她有任何會出賣自己身份的想法,都將被這道天帝神光所洞穿,而自己苦心孤詣數十年,那位大能數千年的心血,都將化為泡影。
因為此刻,天帝正在凝視皇都,并且,尤為著重地凝視著自己,自己的里里外外,都無所遁形。
被天帝神光籠罩的柳國師,身上沒有任何異樣,而皇宮郊外的那座小屋里,丑陋不堪,也重病不起的女孩突然開始瘋狂地嘶吼慘叫。
嘶吼聲根本不是人類所能發出來的尖銳,整片山林近乎都要在她的聲音中破裂開,她虛弱的身軀迸發著前所未有的可怕力量,在床鋪上歇斯底里地掙扎。
整個屋子之中墨綠色的妖氣狂暴地濺射出來,撕裂著她的身軀,也把破敗的棉被、衣柜、茶具轟裂成無數的碎片。
而一尊分外丑陋,正在經受劇烈痛苦,似乎要融化的墨綠色臉龐,天帝之間無比相熟的臉龐,仿佛要從女孩的臉中破殼而出。
母親心急如焚地跪在房屋外,讓自己遺忘掉女兒痛苦的聲音,滿眼淚花,雙手緊扣在胸前,祈禱著屋中嘶吼的女兒能夠平安康復。
柳碎夢以治愈之名蒙騙了她,告知她能不能撐過今夜,將是她女兒能否痊愈的唯一機會,一生單純善良的母親并不知道自己和自己可憐的女兒只是被利用等工具,只是利用來讓柳碎夢自己,和這只妖度過此劫的寄生工具。
她并不知道,無論這只借她女兒之身藏身的妖,以及偉大的新任國師究竟能否撐過今夜,她的女兒,都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