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的聲音越喊越小,最后一句‘銀子借來了’,已小得自己都聽不清。
說完后,一臉緊張地看著蘇廣山。下意識地看了眼擱在書案上的茶碗,生怕員外一個不順心就甩手砸過來。
員外與官府簽定借糧紙約的消息傳開后,初始全府上下都是喜氣洋洋。
在大宋朝,做再大的生意也比不上和官府之間有交易。
這年頭,鹽、鐵是朝廷獨門買賣,凡是經營鹽鐵相關產業的商人,人前人后都高他人一頭。
沒別的,就沖能與官府搭上關系,便足夠羨煞旁人。
皇商利潤豐厚,結交達官貴人機會良多,這些都是每一個商人的所向所往。
府上人不知道蘇廣山作何想法,他們也左右不了。
可是作為下人,自己當差的府上與朝廷有生意往來,這樣的話說出去也能令他們胸膛高挺,腰桿更直。
可好景不長,也不知是員外爺今年命格流年不利還是怎么的,與官府做的這筆買賣,接二連三出問題。
蘇氏車馬行運的糧食屢屢遭了劫掠,聽說,今日封城也是在員外報官后府衙才下的令,府上的女人家都議論著要不要請巫師來驅驅臟東西。
站著一動不動的家丁想到這些,身體更是緊張得發抖,生怕員外把怒火撒到他身上。
他娘的,真是招誰惹誰了!
蘇廣山聽完,胸膛起伏,猶如秋雨下的南陽河水,波濤翻涌久久難息。
糧食遭了劫,最多損失一些本錢,好歹初七以前已囤積了部分。
按照三倍市價賣給官府,相互平衡一下也還有個薄利空間,本錢保住不成問題。
蘇廣山想到這一層,即使心情沉重,也不至于會慌了陣腳,因為他篤定知府再有通天本領也不可能拿出這么多銀子。
在蘇廣山眼里,這種出城去借銀,全都是蒙人的把戲。
眼下年關剛過,各路州縣都處青黃不接,一時能調出這么多現銀,除了朝廷國庫,還有哪座富足州縣能做到?
況且銀子不比桑絲,運輸起來極不方便,即便從汴梁城的國庫里直接撥了銀子,沒個七八天時間是如何也到不了青州的。
難道其中有詐?不成。就算有詐,他蘇廣山坐著什么都不做,也穩操勝券。
倘若知府真的借來了銀子,自己的糧食又不能在半月間如約籌齊,那…大半輩子積蓄的家當,都將付之東流。
想到此,蘇廣山后背一陣發涼。
又細細在心中思慮了良久,總覺得自己的推測站得住腳。
抬首問道:“你可確定木箱里面裝的都是銀子?”
“這個…小的倒是沒有親眼瞧見。”下人見蘇廣山面色如常,暗暗松了一口氣。
“嗯,你繼續盯緊點,看拉進來的究竟是不是銀子。”
蘇廣山心知漕銀交接、裝箱、押運都有一套規定流程,嚴格之處絕非常人隨意可見。
摒退下人后,蘇廣山回到書案前,攤紙研磨,略一思量后,提筆緩緩寫道——
「草民蘇廣山拜見趙副使,廣山祖居青州,本是一介草民,胸中抑無大志。怎奈家中窮困,為了活命,機緣巧合下,入了經商一途。
行商數十載,一直秉承大人照拂,小人總是尋機回報。
今年元旦,小人與青州知府做漕糧生意,本想順手將其中盈利孝敬與您。
奈何,糧食屢遭劫掠,已無法在紙約半月內籌齊上交。
除此,青州府衙今日已籌足購糧銀錢,小人雖心生疑惑,但因身份卑賤,無法證實。
還望趙副使垂憐,幫忙打探一下,購糧銀錢是真是假。
如若是真,小人自無話可說,定將所有糧食按照約定低價給了官府;如若是假,小人則尚有轉圜余地。」
蘇廣山擱下筆,拿起信箋抖了抖尚未干透的墨跡,又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看過一遍。
讀到‘所有糧食按照約定低價給了官府’這句時,眉頭輕蹙,轉了一轉眼珠子,復又拿起筆在‘糧食’二字上劃了兩筆,在旁邊寫下‘一切’兩個字。
“來人啊。”蘇廣山終于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話音才落,門外噔噔跑進一個青衣下人。
“把此信用信鴿連夜送出城,切勿誤事。”蘇廣山將信箋橫縱折了幾折,交予下人。
看著下人轉身的背影,蘇廣山眼中又莫名燃起不甘的火焰,一如當年剛開始經商一樣。
朝廷的態度對現在的蘇廣山來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正月初五,鹽鐵使趙環捎來口信——「寇隼任用死囚葉念安已得到官家許可,今后要配合好新任知府籌糧一事,莫要失了大宋子民的本份!」
這話里話外皆是威脅意味兒,令蘇廣山也是無體生寒,懼怕之余又心中惱火。
自己在下面起早貪黑地給上面人賺銀子,如今遇了問題欲讓主子做主了,主子反倒是抽了他一鞭子。這等委屈只得憋在心里。
轉念,如若朝廷中沒人撐腰,他蘇廣山即便有金礦,掌握再多的商鋪、酒肆、地契,也絕沒有站在寇隼面前打擂的資格。
他深知改變不了官民身份這個事實,所以只能靠朝廷支持他,如此才能放開手腳去做,才有翻盤的機會。
怒歸怒,惱歸惱,蘇廣山還是相當拎得清輕重。
自己手里的銀子也不過是朝廷做出來的,官家說這是銀子,它就是暖人心的銀子;官家說是廢鐵,它就是一無是處的廢鐵。
這幾日絲毫不敢生事,一心撲在籌糧上。可是‘本無殺虎心,虎有傷人意。’
按目前這個態勢發展下去,葉念安這頭深藏尖牙利爪的老虎就快咬到臉上來了。
蘇廣山咬了咬牙,真到你死我亡的時候,不信上面的人還能坐得住!
這些年鹽鐵使通過蘇氏車馬行,販賣私鹽的證據,一筆一劃他可都記得清呢!
半月期限一到,交給寇隼的不僅僅是七百萬石糧食,還有用心在做得一本本鹽帳。
“撲棱棱~”一只蒼灰色信鴿脫離馴養人的手臂,煽動翅膀,刺破黑暗,向遠方飛去。
聲音劃過到書房窗柩時,蘇廣山輕輕舒了一口氣。
不要逼他把‘一切’都交出去。
人生不過是七處起火、八處生煙。
既然逃不過,那何不加把柴火,將這烈焰燒得更旺一些!
蘇廣山盯著信鴿消逝的方向良久,心中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