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對的黑暗下,時間與空間都被模糊了,就像置身于另一意義的永恒里,在這里所有的事物都被定格,永遠不會質變,美好會被留存,痛苦也將得到凍結。
漫步在這無盡的長夜里,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可詭異的是,明明毫無光芒,但洛倫佐仍能清晰地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華生。
旅途好像沒有止境,洛倫佐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但他并不覺得單調,反而很享受這一切,因為他正和他的朋友在一起,這么看來黑暗也不再可怕。
但他又明白,從那間小屋里走出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的男孩了,有些事他該知道,也應當接受。
所以也是時候結束了,洛倫佐轉過頭,對華生問道。
“要休息一會嗎?”
“休息?也好。”
她點點頭,同意著。
華生揮了揮手,黑夜被劈開,露出了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宛如倒置在天際的寶石。
冷徹的寒意掠過,腳下的大地蒙上了一層灰白的積雪,陣陣滾動的寒風間,華生坐在了長椅上,還順便為洛倫佐掃空了落在上面的積雪。
“啊…是因為我很尊敬047嗎?記憶里的他,居然這么穩重…雖然我覺得他會更喜劇些,比如說一些亂七八糟的爛話。”
洛倫佐聊起了自己的記憶。
“可能吧,但如果他真的還活著的話,那種情況下,他應該也笑不出來吧,他多少還是會看看氣氛的。”華生思考了一下,回答。
“他居然還會看氣氛?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在葬禮上也能笑出聲的人。”
說到這,回憶被勾起,那是些糟糕的回憶,夾雜著海風的味道,洛倫佐想了想,補充著。
“好吧,他好像真的能笑出聲。”
洛倫佐和華生對視了一眼,忍了兩秒,然后笑了出來,調侃舊友,確實是個不錯的環節。
洛倫佐看著自己的間隙,他停頓了一陣,然后問道。
“其實你完全有能力,將我從不可言述者的幻覺里拖拽出來,是嗎?”
“嗯。”
華生沒有否認,她說道。
“我有著趨近于羅杰、勞倫斯的力量,甚至說,可能因為一直保持著幽魂的形態,沒有固定的軀體,我對于間隙的操控,要比他們還要得心應手些。”
“這樣嗎?那為什么你不直接把我從幻覺里拯救呢?”
洛倫佐坐了下來,四周靜悄悄的,這個寂寥的世界里只有他和華生,這是獨屬于他們的世界。
他本可以不用面對那些事的,她本可以將一切束縛撕碎,令靈魂徹底解脫。
“因為有些事,需要你自己走出來,洛倫佐,”華生平靜地說道,“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讓你和你自己和解。”
“你一直被困在那圣臨之夜里,哪怕找回了真正的自己,你依舊對過往戀戀不舍,不是嗎?”華生說。
“嗯,是啊,這算什么,遲來的兒童教育嗎?”
洛倫佐笑了兩聲,遺憾的是,他這次實在想不出什么有趣的爛話了,心情也無法繼續輕松,仰起頭,望著星空。
“那么你呢?華生,你從那一夜里走出來了嗎?”
聽到洛倫佐的問話,華生沉默了,她一言不發。
“說來,我們很久沒有這么真誠地談心了,說不定這也是最后一次了。”
洛倫佐有些難過,他是個聰明人,有些事自他走出小屋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你也被困在那一夜,是嗎?”
華生依舊保持著沉默,她目光低垂,洛倫佐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我大概明白,你要做什么了。”
洛倫佐喃喃道。
他知道華生要做什么了,那是個可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哪怕深埋在心底,也會在午夜時分驚醒。
“很遺憾,洛倫佐,總需要有人結束這一切…”
華生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充滿了猶豫。
“我…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講這些,我覺得只要行動就好,反正只要死了,就不用擔心這些事了。”
“這算是逃避嗎?”洛倫佐問。
“大概吧,”華生說,“但在那一瞬間,我又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讓你接受這一切的機會。”
說出來的感覺真不錯,就像洛倫佐說的那樣,華生把這些秘密藏在心里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記,自己本是可以和他人溝通的。
“我和你不同,我至今也沒有走出那一夜,我就像個穿越了無數歲月的幽魂,我的朋友都死在了那一夜,除了你以外,眼下的世界對于我而言毫無意義,沒有絲毫的聯系。
渾渾噩噩,行尸走肉。”
華生嘆息著,她也懷念著過往的一切,遠比洛倫佐的懷念。
“但你不一樣,洛倫佐,你做到了,開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朋友,數不清的絲線,將你和這個世界牢牢地聯系在了一起,你融入了這個新世界,你會幸福地活下去。”
華生突然轉過頭,注視著洛倫佐,仿佛要將他的面容刻進靈魂般。
“你會離開這里,回到舊敦靈,回到科克街,你會繼續當你的偵探,每周末和朋友們暢飲閑聊,你會過上你想要的生活,雖然它遲來的太久。
但我做不到,我是屬于這里的,我已經離不開了。”
“可是…”
洛倫佐還想說什么,但被華生打斷,她抬起手,按在洛倫佐的嘴唇上,認真地說道。
“沒有什么可是的,洛倫佐,你還有重來的機會,但我不能,我太靠近升華盡頭了,哪怕我就此幸存了下來,在千百年后,我依舊有可能變成新的道路,令這黑暗的命運再次輪回。”
根除妖魔,禁忌的血脈將由此斷絕,再無復興的可能。
“你知道該怎么做的,一開始你就知道。”
華生的語氣溫柔了起來,看著面無表情的洛倫佐,她接著說道。
“我想你應該能接受這一切了吧。”
洛倫佐的神情搖曳著,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來,但最后卻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當然清楚這一切,也明白華生為什么讓自己從小屋里走出來,洛倫佐什么都懂,但就像驚慌失措的孩子,更多的時候,他不想去面對,只顧著亡命奔逃。
可洛倫佐不能繼續逃了,就像到了結局的故事,一切都抵達了終點,無路可退。
最后,洛倫佐回應著。
“嗯,我想我能接受了,即使不能接受,我也會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這一次洛倫佐沒有逃避,“我不能就這樣死掉,我還有朋友們在等著我,美好的生活等著我,我的身上還有著你們的期盼。”
“我想我會難過很長時間,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幾年…但傷口總有愈合的時候,不是嗎?”
對此,華生露出微笑,伸出手抱住了洛倫佐的頭,將他摟在懷里。
“我…我一直想為你做些什么,洛倫佐,作為我僅有的、最后的、與這世界唯一的聯系。”
懷里的身軀微微顫抖。
“我會一直活著,活著在你的記憶里,只要洛倫佐·霍爾莫斯存在一天,我便不會真正地死去。”
華生的聲音逐漸空靈了起來,有什么東西在崩塌,在黑暗里、悄無聲息。
身下的冰面開始崩塌,卷積的狂風掀起了重重暴雪,宛如末日般,幾乎要將一切吞沒。
洛倫佐感受著最后的溫暖,耳邊響起華生的輕語。
“救世主也是需要被拯救的。”
世間萬物歸于一體,化作茫茫的灰白與蒼茫的混沌。
混沌與漆黑自升華之井下溢出,填滿了整座靜滯圣殿,可在這難以觸及的黑霧里,逐漸有輝煌刺目的光芒閃現,光芒越發熾熱,由搖曳的火苗,迸發成了灼熱的白晝。
光和熱吞吐著邪異,刺啦的氣泡聲不斷,好像黑暗在此刻也擁有了實體,正被烈火灼燒、崩塌。
新教皇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身影,他被荊棘重重包裹著,疲憊不堪,滿是傷痕。
他本該停下的,墜入那美好的夢境之中,可現在他蘇醒了過來,宛如神話里復蘇的魔神,帶著滔天的怒意。
“你怎么敢!”
熾白的焰火取代了漆黑的眼瞳,洛倫佐嘶聲咆哮著,伴隨著震怒之音的響起,那些束縛他的荊棘,紛紛發出了崩裂的聲響,它們再也無法束縛這頭暴怒的野獸。
漆黑的鱗甲破碎、凋零,血肉被拉扯、碎裂,激蕩成漫天的血霧。
血霧被卷起的風壓驅散,新教皇只能看到一團熾熱的烈火,隨后長矛將他完全貫穿,殘破的軀骸被釘入濃稠黑霧里,直達升華之井的上方。
新教皇就要歸于黑暗了,本能驅使著他做出最后的反抗。
萬千的荊棘從地面凸起,就像數不清的手掌,試圖拉住洛倫佐,令洛倫佐的暴行停止,可這都無濟于事,他是暴怒的魔神,現在沒有什么能擋住他了。
熾白的焰火泛起,轉眼間便將這黑霧、枯枝、荊棘,全部灼燒成破碎的灰燼,它們被高溫裹挾著,卷入高空,化作灰白的大雪落下。
尖銳的鳴嘯聲自井下響起,可憎扭曲的荊棘甩起,它們宛如毒蛇在,沿著井壁爬行,轉眼間便揮起完全的利刃,降臨在了洛倫佐的頭頂。
可洛倫佐并無懼色,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單一人。
金屬的震鳴迸發,殘破但依舊鋒利的鐵羽刺出,斷臂的執焰者最后一次地揮動了羽翼,將自己所有的劍刃,一同齊射。
它們叮叮當當地落下,將那些試圖絞殺洛倫佐的荊棘盡數斬斷,與此同時,執焰者的身上也迸發出了耀眼的火光,那是遠比洛倫佐還要熾熱的烈焰,一瞬間仿佛真的有顆烈陽誕生在了這漆黑的地底。
冉冉升起。
“讓我們喜迎這嶄新的未來吧!”
圣靈的話語自執焰者的口中響起,它身影殘破佝僂,可熊熊烈火又將它襯托的無比高大,仿佛它在某一刻化作了鋼鐵與烈焰的靈體,從故事里走出的天神。
恢弘的圣歌奏鳴著,無形的圣靈們一同謳歌著新世界的到來,它們喜極而泣,萬眾狂歡。
終焉回響。
洛倫佐能感受的到,與陣陣暖陽一同降臨的,還有被修正的現實。
逆模因隨著侵蝕一同釋放,禁絕之力輕易地誅殺著黑霧,它們在光芒的映照下不斷地衰落、蒸發,根扎在這靜滯圣殿之中的血肉,也一同腐敗著。
靜滯圣殿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搖搖欲墜,塵埃與碎石,和那灰白的雪一同墜落著。
與此同時他也察覺到,手中的阻力消失了,好像新教皇放棄了所有的反抗,令洛倫佐輕而易舉地將他推向了漆黑的深淵。
洛倫佐看向他,不清楚是死期將至,還是終焉回響的影響,新教皇那猙獰可怖的臉龐露出了罕見的寧靜,他注視著洛倫佐,眼神里飄蕩著恍惚的情緒。
不久后,他拉扯著被貫穿的手臂,從長矛上狠狠地撕扯下來,將扭曲畸形的手掌抬起,伸向洛倫佐。
“塞尼,塞尼·洛泰爾。”
洛倫佐愣住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握了握殘破的血肉,回敬道。
“洛倫佐·霍爾莫斯。”
塞尼·洛泰爾好像是在對自己微笑,只是那笑容太丑陋了。
卷起的鐵羽斬斷了長矛,洛倫佐松開了手,目睹著塞尼·洛泰爾墜向滾滾黑霧之中,這一次他不再反抗,好像這可悲的靈魂,在生命的最后重拾了自由。
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平靜地落入無際的深淵里。
地動山搖,隨著禁絕之力的擴張,那些根扎于大地之中的血肉都在衰敗、死去,大塊大塊的落石自穹頂之上落下,砸塌了地面,一根根支撐的石柱也在倒塌,宛如末日的模樣。
洛倫佐站在升華之井的邊緣,那些攀附在他身上的荊棘也干枯成了灰白的硬質,輕輕地扭動便能掙脫。
熾熱的腳步聲在靠近,最后它站在了洛倫佐的身旁,和他一起俯視著身下幽邃的深井。
兩個身影停頓了很久,靜滯圣殿內的一切都在崩塌,但就好像和他們無關般,完全處于兩個世界之中。
終于,燃燒的圣靈覺得是時候了,它低下頭看向洛倫佐。
“祝你擁有幸福的一生,洛倫佐·霍爾莫斯。”
洛倫佐抬起頭,看著她。
“嗯。”
他面無表情,淚流滿面。
能聽到一陣女聲的輕笑,從未有過的輕松,讓人嗅到田野間的芳香。
執焰者步入深淵,帶著無盡的穹光升入黑暗。
一瞬間,刺目的光芒填滿了漆黑的深井,仿佛有自天國落下的火劍命中了災厄,漆黑邪異被完全燃燒,火光吞吐著,一直蔓延到了井口,噴發而出,化作耀眼的火柱,貫穿了穹頂。
洛倫佐沒有動,只是呆呆地站在燃燒的井口旁,目睹著升騰的火柱。
他能聽到凄慘的嘶吼聲,某種怪物在嚎叫,它不甘地抓撓著地面,試著留在人們的噩夢中,但遺憾的是它做不到了,時隔千百年,他們終于替舊人類補全了這最后一劍。
終焉回響被釋放,灼熱的高溫令圣銀的囚籠崩塌,井口的圣銀開始熔化,化作成噸的鐵水倒灌進深井之中。
無盡的幽魂哭嚎著,可還是被一點點地驅離,乃至完全放逐。
靜滯圣殿步入了毀滅,不斷地崩塌著,可洛倫佐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呆呆地佇立著。
他就好像在期待著什么,期待某個落下的巨石砸在自己的身上,把自己變得血肉模糊,好以此逃離這糟糕的現實,但華生的祝福好像又真的起效了。
洛倫佐倒霉的人生結束了,仿佛有天神親賜的好運庇護著他,巨石落在了他的身邊,就連小石子也沒有砸在他的身上,開裂的大地避開了洛倫佐,將地面撕扯的四分五裂,但唯獨他腳下的土地依舊完好平整。
直到穹頂徹底坍塌,身前的火柱也幾近熄滅,洛倫佐就這么安然無恙,甚至連擦傷都沒有。
他爬上了堆疊的巨石,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廢墟之中,仰起頭,他看到了穹頂坍塌后所露出的天空,黑夜逐漸散去,明亮的微光從天際的邊緣泛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