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倫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情緒了,歡愉與快感,自己沉重的軀殼仿佛崩解一般,不斷地變得輕盈。
腐敗蒼老的靈魂,似乎都要掙脫軀體的束縛,不斷升騰至云端般。
或許…
或許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吧。
艾德倫突然想到。
在與妖魔死斗的人生里,他已經追逐的太久太久了,久到他的已經千瘡百孔,疲憊不堪。
所以當華生希望自己去死時,實際上艾德倫并不生氣,反而有著莫名的解脫感。
應該就是這樣吧,其實自己也早已厭倦了這一切,只是所謂的使命與職責一直牢牢地束縛著自己,令自己不斷地前進。
他已經太累了 在內心的最深處,靈魂的最深處,自己可能一直在祈求著這些。
有人能來否定自己,令這一切得到解脫。
“真是令人懷念的光景啊!”
艾德倫高聲振奮,輕盈之間,就連腦海內永不停歇的呢喃,似乎都短暫地消失了。
對于艾德倫而言,這是最后的戰爭了。
如獲青春般,他大步前行,孔武有力。
天使們從熾白的雷霆間降臨,輝煌的雷光將這煉獄的戰場映得慘白,它們面無表情,宛如精致的雕塑,螺旋的長釘從手心破開,揮動著羽翼,朝著猙獰畸變的怪物,降下神罰的怒火。
早在艾德倫答應華生的那時起,他便一路趕往這里,所有的守望者盡數出動,將一切終結在這里。
天使們高速移動,空白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依托著本能行事,恐懼與死亡對它們而言毫無意義,忠實地執行著艾德倫的命令。
螺旋的長釘,在怪物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疤痕,巨大的傷口裂開,其中涌出污血與內臟。
這是場沒有人幸存的戰爭,隨著艾德倫的接連揮劍,忘川的力量已經充盈在死牢之內,這里就像毒氣室,死亡的劇毒不僅在毒殺著怪物,也在將守望者們一并解決。
艾德倫也要死了,可他并不恐懼,正如華生所說的那樣,在不久之后,也可能是更久之后,艾德倫總有一天會淪陷在瘋狂的囈語之中,他遲早會被不可言述者徹底吞食。
他不僅要殺死羅杰,也要殺死自己。
至于之后的事…
之后…
艾德倫露出微笑,隨手又斬出一劍,釘劍崩毀,其上附著的忘川之力隨著斬擊涌現,如洪流般掠過,將怪物吞沒。
仿佛有強酸侵蝕著怪物的身體,它皮膚的表面紛紛被燙灼成血色,而后皮膚破裂,響起嘶啞氣泡聲。
同樣的灼燒也發生在艾德倫的身上,袖子炸裂開,裸露的手臂也布滿了紅色的裂紋,如同將要破碎的人偶。
之后的事,艾德倫沒有想太多,他早已釋然了。
艾德倫把一切都抓的太緊了,將人類的一切牢牢地掌握在手中,自以為是地成為牧羊人,架設著圍欄,將人類圈養在理智之內。
他總覺得脫離了自己,人類將迎來黑暗的未來,可現在來看,還是自己太自傲了。
沒有自己,人類也能繼續走下去,何不就此卸任呢?
這樣想著,艾德倫再次從劍袋里取出釘劍,這一把把附著著忘川的釘劍,此刻正散發著熊熊的寒芒,就像處刑的長刀,準備將罪犯的頭顱斬落。
“真懷念啊!羅杰,這一切和當初是何等的相似!”
艾德倫大笑著。
“也是這樣深邃黑暗的地下,也是與可憎的怪物廝殺,也是這漫天的天使們!”
眼前的畫卷勾起了艾德倫塵封的記憶,在很多年前,他們自以為能根除妖魔時,他也是帶著這些守望者們,與羅杰一同深入升華之井,一同面對著那憎惡的邪異。
“就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
笑聲漸止,艾德倫嘆息著,眼神里帶著深切的悲傷,看向怪物。
“只是一切又變不回去了。”
天使們攜著烈焰猛地俯沖,每一次劃落都在怪物的軀干上留下巨大的傷口,并且傷口的邊緣有升騰的烈焰灼燒。
萬千的觸肢卷起,它們追逐著天使,而后一根根骨矛將它們釘死在墻壁之上。
就像禁忌的儀式,天使們的死狀凄慘,被嶙峋的長矛刺穿釘死,可在不久之后,便有新的雷團激發,它們拉扯著現有的物質,憑空凝聚新的軀骸。
怪物的反擊很快,有些雷團尚未凝實,便被骨矛擊潰,可隨著艾德倫的施壓,死牢內逆模因的強度不斷提升,怪物的反擊也變成遲緩了起來。
死去,再度歸來。
這些不懼死亡的天使們,重復著生死,在怪物的身上施加的痛苦,它們要盡可能地削弱它肉體的憑借,好以此打開間隙的大門,直到某一劍,徹底碾碎怪物的間隙。
這就像《福音書》里書寫的那一幕,天使們揮舞著燃燒的火劍,斬殺著來自深淵黑暗的惡魔們。
碎裂的羽翼與尸骸,漫天的骨矛碎裂成灰白的雪。
死牢將它們緊緊包裹著,將這罪惡的一切,局限于此。
以現在的強度,實際上怪物早該倒下了,但事實上并沒有,有著另一股力量支撐著怪物,哪怕經過死牢的隔絕,逆模因的侵染,也未能將其完全斷絕。
“不可言述者…”
艾德倫低語著一切憎惡的根源,看向前方的黑暗。
就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般,黑暗也給出了回應,猩紅的百眼在陰影的每個角落里睜開。
目光宛如猩紅的旋渦,僅僅是與其對視便能感到了來自精神層面的巨大壓力,紛亂的幻覺在眼前不斷地閃現跳躍。
艾德倫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他看到了自己數不清的死法,還有一具具腐爛腫脹的、自己的尸體。
蚊蠅與蛆蟲,它們盤踞在尸體之上,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污血與腐敗的汁水匯聚在了一起,形成了粘稠渾濁的沼澤,暗色之中有一張張臉龐浮起,它們緊閉著雙眼與嘴巴,而后猛地張開,萬千的黃蜂從其中爬出、飛舞,與此同時尖銳嘶啞的吼叫不斷。
猶如瘋子指揮的地獄樂團,晦澀難懂的低語夾雜著女人的淺唱,孩童尖銳的哭啼為伴奏,而后被野獸洪亮的怒吼覆蓋。
這是地獄的畫卷,死亡的奏鳴。
艾德倫的身體僵住了,緊接著有鮮血從他的眼角溢出,然后便是鼻子、耳朵,他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身上的破碎的缺口間,黑暗里也睜開了同樣的百眼。
殘存的意志在瘋狂之中艱難地前進,抓緊了劍柄。
絕對的空白驅逐了瘋狂,將它再一次地擊退,壓在心頭的重量也變得輕盈了許多,艾德倫就像失去了束縛,身體前傾,險些跌倒,而后大口地干嘔著,幾乎要將內臟也盡數吐出。
關鍵時刻,忘川幫助他抵御了不可言述者的侵蝕,可這樣的幫助并非沒有代價,看向握劍的手臂,已經變得破碎不堪。
艾德倫并不擔心,反而欣喜,這證明了忘川的可行,哪怕是面對不可言述者,依舊有著將其驅逐的能力。
他還試著繼續向前,在徹底死亡前,艾德倫誓要將所有的釘劍斬出,徹底碾碎羅杰的意志,將這世間僅有的“道路”徹底摧毀。
骨矛與猩紅的觸肢襲來,它們如同奔騰的群馬,匯聚成咆哮的洪流,艾德倫沒有余力躲避,他現在的狀態和羅杰差不多,只是羅杰有著不可言述者的支撐,而他身后空無一人。
再度抬起釘劍,艾德倫很不想將忘川之力用在這種無意義的地方,可如果不揮劍的話,他根本沒辦法靠近怪物。
猩紅的潮水撲面而來,就在將要吞食艾德倫的那一刻,突然他的身體輕盈、騰空而起。
數雙手抓住了艾德倫,天使們拉起他,揮動著雙翼,跨越了重重阻礙。
潮水則卷動著,它們糾纏在一起,轉而朝著空中的天使們襲去,有天使脫離了陣型,迎著襲來的觸肢降下烈火,但它們與這萬千的觸肢相比,顯得終究還是渺小了很多。
天使們短暫地攔住了襲來的攻擊,但很快它們自己也在激戰中被猩紅的觸肢撕扯成數不清的碎片。
尸骸與羽翼無力地落滿地面,堆積成山。
可就像維京人訴說的神話那樣,這里宛如冷峻的英靈殿,戰士們會死去,但仍能歸來,新的雷團涌現,天使們揮舞著長釘,為艾德倫劈開一道前進的血路。
輝煌的焰火自上而下,漆黑的憎惡自下而上。
血與火的廝殺間,有古老肅穆的歌聲響起,可仔細分辨之下,卻發覺那只是模糊的幻象,實際上徘徊在這地獄間的,有的只是一段哼唱的旋律。
單調,笨拙,卻盡顯古老的歲月。
艾德倫哼唱著那無名的圣歌,取出一把又一把鋒利的釘劍,將它們高高拋棄,宛如散落的星群。
“我們是少數的!是幸運的!”
雷霆在散落的釘劍間劃過穿行,緊接著輝煌的強光中,有不斷構筑的手掌握緊了釘劍。
艾德倫掙脫了天使們拖拽,他奮力躍起,高抬起釘劍。
“前進!”
他只能大喊出這樣的詞匯,緊接著有涌起的觸肢狠狠地撞在了艾德倫的身體上,將他阻擋,而后狠狠地壓實在了墻壁之上。
天使們的行動卻沒有絲毫的停留,它們高速俯沖,躲過一次又一次的襲擊,也是在這時,那巨大的觸肢開始枯萎崩斷,碎裂的塵埃間,模糊的身影墜下,他握著明晃晃的劍刃,放聲大吼。
“前進!”
釘劍斬落。
天使們攜著利劍,沿著艾德倫之前所開辟的傷口沖入,就像躍進野獸的巨口一般,污血四溢的同時,一重又一重的逆模因被激發。
釘劍崩碎,尸骸枯朽,天使們也跟著一同凋零。
一個接著一個前撲后繼,生者踏著死者的軀體,不斷地前進。
撕裂邪異的力量爆發著,摧毀怪物,摧毀釘劍,同樣也摧毀了持劍的天使們,可它們仍不斷地揮舞著雙翼。
直到洞穿了所有的防護,將那殘破歪扭、但又熟悉的臉龐暴露出來,他被數不清的血肉糾纏,猩紅的百眼在四周綻放。
艾德倫落于這核心之中,刺出釘劍,可釘劍沒能貫穿了他的眉心。
釘劍凝滯在了半空之中,再也難以推進半點。
艾德倫的略顯驚訝,然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延續無盡歲月的罪惡,曾經糾纏的恩怨,亦或是雜亂的理念與夢想。
所有的,一切的一切…
骨矛貫穿了他的身體,將他推離開,最后如其它的天使般,被釘死在了墻壁之上。
“真漫長啊…”
艾德倫長嘆著,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艾德倫不再去看那猙獰的怪物,仰起頭,有精致的羽毛落下。
伸出手試著去接,但很快,那羽毛便紛紛破碎,攥在手中,變成灰白的塵埃。
他看了過去,只見天使們逐一墜落,狠狠地摔進黑暗之中,再無聲息,等了幾秒,也不在有雷霆驟起。
它們似乎是死掉了,真真正正地死掉了,徹底擺脫了死而復生的輪回。
最終一切都迎來了死寂。
“果然…還是不行啊。”
艾德倫有些難過地說著,身下的軀骸開始了崩塌,變成了同樣的灰白,可灰白之間仍有些許的血肉在頑強地抵抗著。
它們拒絕著死亡,拒絕著終焉的到來。
可結局早已注定。
力量不斷削減著侵蝕,摧毀羅杰的同時,也在摧毀著艾德倫己身,在這瀕臨破碎的時刻,艾德倫終于難以再支撐下去。
不過也是,他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時光也該休息了。
死牢陷入了久遠的寂靜,而后有戰鼓般的心跳聲響起,巨大的羽翼破開了怪物的軀體,緊接著猙獰的、好似人形的身影從其中走出。
“羅杰”看了一眼被釘在墻上的艾德倫,神情里不帶任何情緒,就像被人支配的玩偶般。
羽翼展開,振翼高飛。
祂一頭撞破了死牢頂部被廢墟掩埋的大門,貫穿了熔爐之柱,最后突破了焰火叢生的機械院。
只留下了將死的艾德倫,以及這滿地的尸骸。
又不知過了多久,黑暗里響起清晰的腳步聲,有人走了過來,望著艾德倫。
“真抱歉啊…我輸了。”
艾德倫的身體一節節地坍塌著,變成灰白的硬質,而后隨風消散成無盡的塵埃。
來者則完全沒有在意這些,他靠近了些許,然后低聲道。
“這有什么可抱歉的,而且…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
洛倫佐嘲笑著。
“不是嗎?”
艾德倫反問著。
洛倫佐只是笑著搖頭,也沒有做出什么回答,然后從他手中取走了最后一把釘劍,手心傳來微微的灼熱感。
“大概吧,誰知道呢,”洛倫佐不確定地說著,“我現在要趕著去彌補你們的錯誤,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艾德倫想了想,搖了搖頭,望著那些天使的尸骸。
“我熟悉的朋友們都死在這里了,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那么再見了,艾德倫·利維恩。”
洛倫佐的聲音肅穆,就像禱告的牧師,誦讀著死者的名字。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望著離去的背影,艾德倫神情微微發愣,這個家伙干脆的不行,就像急于要殺了某人一樣,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離去的身影大喊道。
“我已經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可別讓我輸個精光啊!”
黑暗里隱約地傳來了洛倫佐的回應,只是艾德倫沒有聽清,他的目光低垂,望著滿地死去的尸體,神情悲傷。
很快,悲傷的神情也凝固住了,它變得灰白,然后破碎,化作縹緲的塵埃,消逝于塵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