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鎮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它們正如流水般,從渾身的傷口中溢出,令這鮮活的軀體,開始變得干癟。
他就像被掏空棉絮的玩偶,皮膚緊緊地貼合著骨骼,嶙峋的像頭掘開墳墓的亡魂。
死氣叢生,身體也變得猩紅,盡是血液腐蝕后的燙傷,一片接著一片,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仿佛被剝皮般。
“不一樣的…”
左鎮繼續著這低語,這就像某種禱告,亦或是誓言。
拖動疲憊的身體,他的步伐先是遲緩,而后變得越來越快。
迎著刀槍劍戟,毫無壓力,反而輕松的不行,輕松到,如果左鎮還有些力氣的話,他說不定都能大笑出來。
他的生命本就是一片無意義的虛無,而現在,這個毫無意義的生命,正努力地創造著意義。
左鎮不在乎這些,但一想到這點點的努力,或許會成為其他人的前進的道路,他便覺得沒那么糟。
硬質包裹的骨矛破空而至,一根根的釘入地面,和左鎮擦肩而過,帶起點點的猩紅。
猩紅之間,左鎮的身影一滯,而后開始模糊、破碎,只留下尚未落地的塵埃。
消失了。
不,又是逆模因,這詭詐的力量在吞食著左鎮的身體,也在庇護著他。
逆模因強度之高,就連失控的羅杰也難以第一時間窺視到他的行徑,但羅杰并不擔心,左鎮終究是凡人之軀,哪怕能躲過自己的視線,他也什么都做不到。
一把又一把的折刀仿佛割傷貫穿著自己,終究也只是徒勞。
左鎮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躲不了多久。
“在這嗎!”
羅杰歡聲高呼,萬千的骨矛兇狠地向著一側刺下,能聽到血肉攪碎,骨骼斷裂的脆響。
“如果我再年輕些…如果你只是一個凡人,或者僅僅是個獵魔人的話…”
略顯虛弱的聲音響起。
左鎮側著身,高抬著手,為了躲避骨矛的攻擊,他盡可能地減少自身面對羅杰的面積,飛逝的銳利切開了他的皮膚,但不足以殺死他,而他手中的折刀,則已刺入羅杰的心臟。
他不清楚眼下這樣的怪物,是否著還有“心臟”一說,但大概是多年的習慣,左鎮本能地進行著這致命的刺殺。
“看啊,如果沒有怪物的力量,你應該被我殺死很多次了吧,羅杰·科魯茲。”
左鎮露出放肆的笑容,大聲嘲笑著怪物。
“所以呢?”
羅杰看向他,而后緩緩靠近,任由折刀一點點地沒入他的身體,直到完全地貫穿。
“意義何在呢?”
羅杰十分不解,他看向四周,銀白的碎片落了滿地,鮮血流淌著,尸橫遍野。
絕對的力量下,凡人的防線被輕易地擊潰,他們的死毫無意義,就像之前的無數次死亡一樣,什么也改變不了,只是送死而已。
左鎮喘著粗氣,眼瞳有些渙散。
作為一個凡人,他已經盡力了,渾身的劇痛越發清晰,劇毒的鮮血不僅腐蝕了他的皮膚,還在滲進他的血肉之中。
“我有些玩膩了,無名小卒。”
羅杰抬起手,冰冷的骨刺沿著手指的指尖刺出,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
“你其實也是知道的吧?我只是覺得蠻有趣而已,如果我想的話,我有很多種方式殺了你。”
力量在震動,一同震動的還有左鎮頭上的冠冕,它開始搖晃,細密的裂紋遍布其上,但還沒有完全破碎掉。
“火燒,劍斬,間隙入侵…扼殺一個生命的方式,真的太多了。”
鋒利的骨刺一點點地沒入左鎮的胸膛,左鎮的心跳變得更加急促了,他僵著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要求饒嗎?”
羅杰審判著懦弱的凡人。
“只要你求我,你就會活下來,并取得這樣的力量,聽起來很不錯吧?”
停頓了很久,左鎮終于有了動作。
他收回了手,將折刀從羅杰的軀體拔出,鮮血濺在手上,升起一縷縷的細煙,可他就像感受不到痛楚一樣。
左鎮失去了戰意,面露死色,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刀尖頂地,毫無防備。
羅杰的聲音變得越發扭曲,仿佛他不再是自己,而是某種不明的、諸多怪異的結合體。
響起類似妖嬈女人的歡喜且尖銳的鳴響,其中還夾雜著孩童的囈語,與老人的呢喃。
毛骨悚然。
“這算是客死他鄉嗎?”
左鎮認清了現實,長呼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中的氣體全部吐出般,他的胸口干癟了下去,瘦骨嶙峋。
如果說他剛剛只是變老的話,現在他便像極了一具尸體,一具風化腐爛的尸體。
“真難過啊,在我們九夏,還是很講究落葉歸根這件事的。”
左鎮瞇著眼,恍惚間,他似乎也看到了那片金色的湖泊。
這是一場結局注定的戰斗,沒有懸念的戰斗。
羅杰能感受到,眼前這個老人在死去,他早就該死了,只不過被一腔怒火支配著,如同行尸走肉般繼續著瘋狂。
現在羅杰澆滅了他的怒火,等待他的也只剩下了死亡。
更加擾人的獰笑回蕩著,羅杰品嘗著左鎮身上散發的絕望,他只感到一種莫大的滿足感。
這種居高臨下,這種鄙夷,這種碾碎榮耀尊嚴…
就是這樣,羅杰一直在追求著這樣的答案,這種種人類的劣性,他們越是卑劣,越是能證明羅杰的正確。
上升!不斷地上升!拋棄所有的劣性與懦弱,升格至更為偉大的存在。
凡人的衰敗,只會讓他更加堅定,而這份堅定,正是羅杰所需要的。
可就在羅杰滿足之際,嘶啞的聲音響起。
“所以你是在等待我的哀嚎嗎?看著凡人的高傲被擊潰,將所有的尊嚴被踩在地上,丟入泥濘中,”左鎮露出笑容,牙齒上帶著血跡,宛如野獸,“真是悲哀啊,羅杰,空有這樣的力量,卻如此可笑。”
羅杰看著狼狽的左鎮,陣陣低吼從喉嚨深處響起。
他被獵物戲弄了,這種莫大的恥辱感比傷痛還要劇烈,他要殺了左鎮,把他絞殺成碎片,用最殘忍的方式終結他的生命。
可左鎮比他更快。
他的沉默,只是在休息,垂落的雙臂,也只是在放松疲憊的肌肉,他并不是放棄了,只是他太老了,他需要喘幾口氣,多積攢些力量,然后再度揮刀,揮出更快的刀。
銳利的尖鳴作響,震斷骨矛,偏開身體,一擊斬斷刺入胸口的骨刺,他神情兇惡。
“來啊,你不是可以很輕易地殺死我嗎?”
左鎮嘲笑著。
折刀反復起伏,鋒利的刀刃開始變鈍,出現豁口,幾近斷裂。
左鎮對他的攻擊毫無意義,只是野獸的撲咬罷了,可就是這樣的撲咬,卻在不斷地羞辱著羅杰。
“試一試啊,偉大的存在。”
羅杰憤怒著,灼熱的高溫爆發,沒有任何轉機,正如預料中的那樣,左鎮的身影一頓,而后被熱浪吹開,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他發出了痛苦的哀鳴,在地上翻滾著,燙傷把他變得面目可憎,好似怪物一樣,過了好一陣,才艱難地爬了起來。
“在我們九夏,有著這樣的一句話。”
左鎮的聲音就像破掉的鼓風機,帶著尖銳的嘶啞。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折刀和皮膚粘連在了一起,每一次揮動都帶著痛楚,可這樣的痛楚已經很多了,就變成了麻木。
“有很多人在爭論這種事,這究竟是愚蠢,還是固執,是勇敢,還是悲哀。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畢竟這種事確實蠻蠢的,明知道是送死,還要繼續,說到底所謂的勇敢,也只是為這愚蠢之行,美化幾分罷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
他痛苦地喘息著,每次呼吸都仿佛有尖刀在攪動著他的心肺。
“可是啊,或許我是真的蠢貨,無可救藥的蠢貨吧。”
左鎮搖搖欲墜,看向羅杰,露出無奈的笑容。
“算了,反正你也聽不懂這樣的話。”
“真愚蠢啊。”
羅杰冰冷道,這一次他沒有什么狂怒與不屑,有的只是令人膽寒的冰冷。
“可就是我這樣的蠢貨,把你逼到了這份上,不是嗎?也是我們這樣的蠢貨,幾乎要把你們趕盡殺絕。”
左鎮嘗試著邁步,帶著不甘的狠勁,就像不死不休的野獸,就算死,也要咬下塊肉。
“看啊,你流血了啊,偉大的存在。”
左鎮大聲嘲笑著。
骨矛襲來,打斷了左鎮的話語,他躲的很笨拙,動作也沒有之前那樣迅捷,折刀勉強地抵抗著,卻被一次又一次地彈開,最后殘忍地斬落。
干癟的右臂被斬落,但即便如此,它依舊緊握著折刀。
這一擊好像徹底擊潰了左鎮,又好像沒有,他向后仰去,靠在墻邊。
戰斗結束了。
“你現在還這樣覺得嗎?”羅杰緩緩靠近。
左鎮停頓了幾秒,然后點點頭,他放下了折刀,粘連的皮膚扯下大塊的焦黑,費力地抓起斷掉的右臂,將它連帶著折刀一并拖了過來。
“你在做什么”
羅杰不解地看著左鎮,他費力地掰開緊握的右手,將其中的折刀取出。
“繼續砍啊,我還沒死呢。”
左鎮固執地說著。
“我會死,但不會輸。”
隨著一聲清脆的鳴響,他頭頂的冠冕難以維系,就此崩塌。
“很少贏,但偶爾也會勝。”
左鎮仰起頭,看著羅杰,自信道。
“萬一呢?萬一我就贏了呢?”
氣氛陷入了沉默,但很快,沉默便被羅杰放肆的笑聲所擊碎,他看著左鎮,幾乎要笑出眼淚。
他就像個表演用力的演員,擾人的笑聲持續了很久才緩緩停歇,最后他平靜地看著左鎮。
“這算什么?死前的漂亮話嗎?”
“不不不,這可不是什么漂亮話,這是實話,我真的覺得,我還能贏。”
左鎮保持著他的固執。
他的臉龐逐漸扭曲,似乎有另一張臉蓋在了其上,另一個讓羅杰感到羞辱的人,那個在他眼前嘲笑自己并自殺的家伙。
“我歇夠了,繼續吧。”
左鎮掙扎著起身,一手抓起兩把折刀。
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朦朧,但思緒的最深處,卻藏著一把利刃,一把蓄勢待發的利刃。
左鎮不清楚這是真是假,但如果…如果自己的記憶真的被逆模因洗禮過的話,如果自己也是計劃的參與者之一,如果是自己計劃了自己的死亡的話…
那么…
左鎮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會做什么。
這是個不錯的時機,雖然客死他鄉,但卻是死在了戰場上,而不是退休,在某個深山老林里,變成枯骨的一員。
好像該說些什么狠話了,讓自己變得氣勢十足。
對,就是這樣。
左鎮大口吸氣,令力量重新填滿胸膛,震聲喊道。
“雖千萬人!”
聲音渾厚,猶如虎嘯,遺憾的是后半句他沒能喊出來,因為左鎮張口咬住了折刀,左臂高舉,明亮的刀身上折射的輝光。
這是開天辟地的一刀,力量之大,肌肉相互擠壓著,噴灑著鮮血。
明明是來自凡人的斬擊,可仿佛能震碎靈魂。
哪怕羅杰在面對這看似無力的一刀時,他也一陣失神,停在了原地。
或許…左鎮真的能贏,只要這一刀能落下…
羅杰直視著左鎮,眼瞳里卷動著熾白的風暴,裂天的一刀高懸在他的頭頂,未能落下。
再強大的凡人,終究也是凡人,只要碾碎他的間隙,便可以將他輕易擊殺。
緊接著在這破碎的間隙里,左鎮那紛亂的記憶間,有對話的聲音響起。
“如何保護我們的記憶不被竊取呢?”
“就讓我們成為武器本身。”
羅杰看到了。
猶如黃金般的湖泊,還有那立于湖泊之旁的老人,他端起利劍,向著自己斬來。
恍惚間羅杰聽到了左鎮的聲音。
“還是我贏了啊。”
現實之中,左鎮的尸體倒了下去,隨著心臟的停滯,他的生命就此終結,而另一把利刃,也在這終結之際出鞘。
扣動扳機,引爆忘川。
左鎮知道自己會設下什么樣的陰謀,他也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所有的犧牲,所有的嘲諷,都是為了此刻,為了讓羅杰毫無防備地入侵他。
深淵注視著凡人,凡人也找到了深淵的方位。
逆模因擴張著,隨著它的擴張,那些倒下的蔡公們,也泛起了同樣的波動,這就像預設好了一樣,隨著左鎮的扳機被觸發,其它的載體也進入了連鎖的反應。
自我封閉的信息不斷地吞食著,整個地下世界也在此刻開始崩塌,腳下的圓形閘門徹底破碎,只留下漆黑的大門,將所有的罪惡吞食,置于深邃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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