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翡冷翠的河畔,到靜謐的圣納洛大教堂,再到熊熊燃燒的圣臨之夜,淅淅瀝瀝的舊敦靈…
洛倫佐在狹窄的黑暗里前進著,迎著幽藍的光芒前進,將身體邁入門后的世界。
黑暗給了他短暫的平靜,些許的安寧間他突然回想起了這一路的旅程,心情很是寧靜,沒有絲毫的波動,所有的話都已說盡,該流的血,也流滿了一地,洛倫佐現在只要接受這一切就好。
站在布滿塵土的破敗中,洛倫佐凝望著幽藍之光。
門后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柱狀空間,就像一口無比巨大的深井,不由地讓洛倫佐想起了升華之井,還有工坊,可能是偶然,這些建筑都趨近于井的形態。
洛倫佐記得梅林隱約地講過這些,這與所謂的“升華”有關,從卑賤躍升至崇高,它算得上是一種“高度”的變化,再加上井口的限制,他們都蠻喜歡用“井”這樣的結構進行構筑。
“從卑賤躍升至崇高,走出井口,看到更大的世界…”
洛倫佐輕聲著。
但在這靜謐的空間里,他的聲音是如此地清晰、洪亮,以至于洛倫佐在說完的那一刻便感到一陣不安,生怕自己的聲音會驚擾那些陷入長眠的幽魂。
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切便如過往的無盡歲月般,保持著絕對的寧靜。
一道從腳下蔓延的平臺抵達了柱狀空間的中心,在其上方,從穹頂上的黑暗中降下數不清的線纜與機械,它們托起一個龐大的圓盤,位于核心之中。
洛倫佐向前邁步,能看到環繞在這四周的井壁上似乎有著什么,井壁并不光滑,凝神去看,能看到一個又一個凸起,看起來像是某種半透明的玻璃,它們呈現橢圓形,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了井壁之上,蔓延至了上方與下方的盡頭。
不太清楚這些是什么,畢竟這里的一切都處于洛倫佐的認知之外,他只能依靠簡陋的常識,來判斷一些東西的職能。
大多數的半透明橢圓已經破碎,能看到下方遍布著水漬,似乎這里曾經有著積水,隨著玻璃的破碎,其中的液體也傾灑了出來。
這些東西看起來是某種容器,加上積液,有點像在黑山醫院里見到的培養倉,說不定這里之前也在孕育著某些東西,只是現在這里東西都不在了,又或者死掉了。
洛倫佐看向別處,仔細地觀察下,他發現這些容器的下方還有著指示燈,不過絕大部分的指示燈已經徹底熄滅,只有少數的還在運行,但也是散發著黯淡的紅光。
就像一雙又一雙疲憊猩紅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這里。
“洛倫佐…”
疫醫看著四周,不知所措地說道。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損壞了。”
洛倫佐看著那些黯淡的紅光,根據著自己的常識與理解說道。
“損壞的程度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有些指示燈都不亮了。”
“損壞…嗎?”疫醫深呼吸,這里給他的感覺有些糟糕,很是壓抑,但他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因為什么。
弗洛基跟在疫醫的身后,這個家伙就像個一無所知的孩子,可能是疫醫幫助他自愈的原因,他本能地覺得疫醫很安全…雖然這個家伙渾身長滿蠕動揮舞的猩紅觸肢,毫無人類的樣子可言。
“這應該是類似培養倉的東西,只是全部損壞了。”洛倫佐看了一圈,盡是黯淡的紅光。
“是被摧毀的嗎?”疫醫說。
“看樣子不是,”洛倫佐看了眼身后的大門,除了卡死宕機外,大門的表面光滑,沒有任何劃痕,“這里沒有戰斗的痕跡,可能是因時間的因素。”
“庇護所存在太久了,可沒有東西是永恒的,血肉會老去,金屬會生銹,精密的機器也會布滿灰塵,跟不要說這里是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物資遲早有一天會用盡。”
“庇護所已經死去了,”疫醫聽著洛倫佐的話,緩緩說道,“我猜他們應該也是進行了內部生態循環的設計,但能量是守恒的,他們只能保證減少能量的損耗,歲月的侵蝕下,終有一天這樣虛假的永恒會崩潰。”
疫醫不禁感到一種沉重的絕望感,生活在這里的人,守護著文明的火種,堅守著壁壘,抵御著不可言述者任何有可能的進攻,他們也清楚死期的注定,不安地茍活著,等待著所有資源耗盡一切的那一天。
“這里看起來就像一處被遺忘的墓地,霍爾莫斯。”
不,仍有守秘者活著,是他指引著我們抵達這里。
華生的聲音在疫醫的腦海中響起,一路上華生很少與疫醫交談,簡直就當疫醫不存在一樣,疫醫也習慣了這些,這突然的發言嚇了疫醫一跳。
“那么他在哪呢?”疫醫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類似“守秘者”的東西,“我們跟隨著指示燈前進,這里已經是盡頭了。”
洛倫佐。
我知道了。
沉默間,洛倫佐與華生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他閉上了眼睛,調動著秘血,令其在血管之中奔涌,力量升騰著,帶來不安與邪異。
可能是與先驅接觸過的原因,洛倫佐這一次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異感,他能隱約地看到一片深邃的黑暗,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注視著他。
就像在那虛幻的靜滯圣殿之中,凝視著升華之井的黑暗一樣。
這是相同的感覺。
黑暗里猩紅的百眼睜開,剎那間極度的異感險些令洛倫佐的心臟驟停,秘血的升騰打斷,洛倫佐急促地呼吸著,彎著腰,緊接著嘔出大片的污血。
“怎么了?”
疫醫警惕道,拋開先驅與艾德倫那兩個怪物,疫醫覺得自己和洛倫佐聯手也算是能橫著走了,洛倫佐這突然的異變,說不定是遭遇到了什么,某種不具備實體的怪物。
“我…我可能看到它了。”洛倫佐艱難地說道。
“誰?”
“不可言述者。”
疫醫的心神一冷,然后緩緩地撤步,保持著和洛倫佐之間的距離。
“你別太擔心,它應該還在安眠…哪怕蘇醒了,第一個死的也不該是我,而是在上頭打架的那兩個。”
洛倫佐指了指黑暗的穹頂,苦笑道。
升華的盡頭,便是不可言述者,這就像獵魔人的盡頭,便是瘋狂的妖魔一樣,他們都是同源的,得到力量的同時,也應付出代價。
“說不定,先驅一開始,真的想拯救世界吧。”
洛倫佐回憶著那種厭惡感,突然說道。
“像他那樣的怪物,活的越久,人性越少,離升華盡頭便越近,越是靠近不可言述者。他說不定早已在不可言述者的夢囈下被逼瘋了。”
“可能吧…有機會找他問問。”
疫醫試著幽默,調節一下氣氛,可感受了一下這充斥著歲月的死寂感,他覺得哪怕此刻來個喜劇演員也難以拯救這些。
侵蝕是具有模因性的,與先驅的接觸,或許令不可言述者的侵蝕傳遞了過來,讓我們離黑暗更近了,從而令不可言述者意識到我們的存在。
“也就是說,我們都上黑名單了嗎?”疫醫問。
“我們早就上了,只是排名不那么靠前而已。”洛倫佐撫了撫胸口,將異樣感壓了回去。
現在看來,洛倫佐倒清楚自己為什么在守望者的黑名單上,為什么排名不是那么靠前了,想必第一名一定是先驅了,這些守望者一直在追獵這個與不可言述者有過接觸的家伙,誓要將力量的傳播斷絕于此。
需要我來嗎?
不,我再嘗試一次,你升華的程度遠比我深,你的情況要比我危險。
洛倫佐回應著,他開始理解為什么守望者這樣沒完沒了的追殺了,也明白艾德倫為什么要封存權能·加百列,像他們這樣的升華者都是一個又一個的漏洞,極有可能令不可言述者突破囚籠。
那么守望者們自己呢?
它們自己本身不也是一個極其不穩定的漏洞嗎?
這樣想著,洛倫佐突然想起自己在那間隙中所見到的無面者,而且從那些天使的行為來看,它們是不具備任何智慧可言的,更多的像是一件聽從指令的工具。
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只有艾德倫·利維恩。
洛倫佐有些搞不清楚其中的關系,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了守秘者身上。
失去了這些升華者,凡人之間便不再有永生者,輪回迭代下,人們對于過往的歷史遲早會出現曲解,令這個世界進一步的扭曲畸變。
真是越想越糟糕了,雖然還不清楚真相的全貌,但從已知的這些,洛倫佐便感受到了當今世界的扭曲程度,就像在一輛詭異的列車上,乘客們利用各種奇怪的東西讓它狂奔了起來,向著燃燒室中投入衣服與金幣,投入武器與尸體…
就這么莫名奇妙下,列車前進著,說不定在某一天便會徹底崩潰。
重新做好準備,在疫醫滿眼的疑惑下,洛倫佐開始了第二次嘗試,這一次他更加小心謹慎,不可言述者仍處于長眠之中,他把剛剛的情況視為自己倒霉,心中的壓抑減弱了不少。
疫醫有些搞不懂洛倫佐在做什么,他和華生經常直接在間隙里進行溝通,根本不照顧一下疫醫,疫醫只能帶著一臉蠢樣的弗洛基,在一旁不明所以地圍觀。
然后他感受到了。
如浪潮般的侵蝕從洛倫佐的身上擴散,他在釋放力量,抵抗著來自庇護所內部的壓制,利用著這種方式,搜尋著守秘者的間隙。
從先驅的言語間能判斷出,守秘者依舊保持著人類的純粹性,他的間隙將無處隱蔽,哪怕被圣銀包裹著,洛倫佐也能感受到些許的阻礙,從而搜尋他的位置。
很快洛倫佐的感知便有了回應,黑暗之中一顆黯淡的星辰閃爍著,洛倫佐睜開了眼,看向了前方。
“他…就在這。”
洛倫佐看著前方的圓盤喃喃道,不做任何停留,他直接快步走了過去,來到了圓盤前。
它被平放在核心之中,就像一張巨大的圓桌,表面有著諸多的裂隙,幽藍的光芒便是從其中泛起。
一開始它便吸引到了洛倫佐的注意力,但由于這些科技遠超洛倫佐的認知,他便沒有輕舉妄動,而現在他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間隙就在這其中,圓盤之中有著一個活人。
“這東西怎么打開?”
洛倫佐的手在其上胡亂地扒拉著,但始終都找不到打開的辦法。
“要我說直接強拆了吧?”
疫醫也跟了上來,他對于機械這種東西沒什么太大的敬畏,比起這些一具奇異的尸體反而更令他欣喜。
洛倫佐懶得理疫醫,也是在這時有沙沙的電流聲響起。
圓盤開啟了。
裂隙開始擴大,機械艱難地轉動著,似乎是太久太久沒有啟動了,如此精致的器械也變得臃腫起來,它發出沙啞的聲響,最后勉強地彈開了一角,露出其下的事物。
淡淡的白氣彌漫,露出枯朽破敗的一幕。
洛倫佐不太清楚眼前這種東西是否算得上是人類,還是說一具扭曲畸變的尸體,總之這東西遠比他在黑山醫院里見到的那些實驗品還要詭異,它沒有什么尖牙與利爪,但從其狀態能隱約地感受那令人發瘋的噩夢。
粉紅色的腦組織安靜地盛放于半透明的容器之中,有數根電極連接著,一直深入到培養倉下。
這應該是他的頭顱,但除了少許的表皮組織外,絕大部分都已經被復雜的機械取代,顏色不同的管道裸露在外,順著金屬的脊柱,直接連接了頭顱與胸腔,在其中跳動的也不再是心臟,而是一個圓形的機械泵,不斷地壓榨著鮮血,將被分離機過濾后的鮮血輸送循環。
大概是為了降低身體的能耗,無用的四肢早已切斷,就連軀干也沒剩多少,大部分的消化系統也被移除,被各式的維生系統取代,雙肺也早已不在,畢竟那種東西還是過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洛倫佐也不清楚的設備。
“真完美啊,他就像被人活生生地解剖了出來,拋開所有無用的器官,只是為了…維生。”
疫醫見此也不禁驚嘆了起來,慶幸自己剛剛沒有暴力拆除這個東西。
“維生?”
洛倫佐只覺得眼前這場景令人膽寒。
“沒錯,放棄所有增加能耗的器官,與其說是維生,倒不如說只是為了讓這顆大腦活下去。”
疫醫咽了咽口水,這是超出他認知的醫學技術,他重新對于真理這種東西提起了興趣,內心充斥著狂喜。
“不過這個鬼東西便是守秘者嗎?”
疫醫覺得古怪,眼下這位“守秘者”為了維生放棄了一切,只保存著一顆大腦。
疫醫不清楚他還有沒有什么自我意識可言,如果真的還擁有的話,僅僅是想想就讓人覺得恐懼,他感受不到饑餓與口渴,聽不到也看不到,無法入睡,也無法真正的醒來。
這是足以令任何人瘋狂的折磨,但這個守秘者卻已經以這樣的姿態不知道度過了多少的時光。
如果他真的還有自我的意識。
如果他真的是守秘者。
“那么其它的…”
洛倫佐看向了圓盤的其它部位,這時看來這倒像是環繞拼接在一起的鐵棺,其它的部分里應該也保存著這樣的腦組織,可在那些表面上,并沒有幽藍的光芒泛起,只是單調的灰色,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他們都死了。
想到這里洛倫佐打了個寒顫,他慌張地望向了井壁之上的橢圓形實體,看著那些黯淡的紅光,心中有升起一種極為可怕的猜想。
也是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弗洛基鬼叫了起來,他雙腿顫抖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熱淚涌出眼眶,模糊的聲音拼湊出勉強辨識的話語。
“英靈殿!”
他揮舞著四肢,但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沒有宴會,沒有美酒與熏肉,也沒有諸神與戰士,有的只是絕對的死寂,與破敗的灰塵。
俯視著井下深邃的黑暗,洛倫佐不清楚那里堆積的是灰塵與殘骸,還是說一具又一具的尸體,他們戰勝了絕望與災難,將不可言述者囚禁于牢籠之中,但最后他們還是被歲月打敗了,變成毫無意義的黃土。
“最后的…守秘者。”
洛倫佐呢喃著。
“他們被困在這庇護所中,耗盡所有的物資與能源,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但為了延續,變成了這般模樣。”
疫醫說著看向了洛倫佐。
“你也聽到了先驅的話,這些守秘者為了保證庇護所的安全性,不止將自我封閉,以此隔絕不可言述者的侵入,為了延續生命甚至拒絕了升華的永生,反而選擇了這樣的方式。
那么如果他真的是守秘者,他為什么要放我們這批與升華糾纏的人進來呢?”
疫醫不明白。
“因為他也要堅持不住了。”
洛倫佐回應著,他伸出手,輕輕地按壓在了玻璃容器上,其下便是浸泡在液體中的腦組織。
“守秘者們是為了延續選擇堅守規則,而不是為了規則選擇存活。
現在最后的守秘者也將死去,他們的延續就此終結,捍衛的規則又有何意義呢?”
他們是記錄者,是見證者,是唯一知曉真相的人們。
他們需要活下去,不折手段的活下去。
“所以,這就是你讓我們進來的原因嗎?”
洛倫佐注視著腦組織,輕聲道,生怕驚醒他的夢境般。
“可現在他不能言語,也做不出任何的反饋,實際上他現在只是一團爛肉而已。”
疫醫說道,短暫的欣喜后,他再度失落了下來,想到如此宏偉的建筑,最終保護的只是這樣的一屯血肉,他就覺得很可笑。
洛倫佐搖了搖頭,這一次他的聲音充滿了敬畏。
“你還是沒懂啊,疫醫,能否言語并不重要,他所做的這一切也不是為了這些。”
洛倫佐難以想象他當初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進行這一切,感受著自己的血肉逐一剝離,失去所有的感知陷入黑暗之中,經歷著歲月的折磨也不愿步入升華。
可這一切也只是為了斷絕所有潛在風險,也僅僅是為了這樣的理由,他便選擇了這樣的道路。
“你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一天了嗎?”
所以你將自己切割成了這樣,只是為了盡可能地活的更久些。
洛倫佐嘆息著。
“他是為了保存自己的間隙。”
眼瞳卷起熾白的風暴,視野之中,黯淡的星辰熊熊燃燒了起來,燦如白晝,光軌銜接了星辰,打開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