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真的擁有那所謂的…自由的意志嗎?”
亞瑟的聲音并不高,但又是如此的清晰,他似乎不是僅僅是在問洛倫佐,也在問他身旁的安東尼。
這是個有些奇怪的組合,三個不同身份、不同職位、利益也各不相同的人,如今為那重疊在一起的目的,探討著…哲學類的東西,而在幾分鐘前,三人差點拔刀相向,在舊敦靈的街頭掀起戰斗。
“其實拋開我們的種種立場而言,我們至少都有一個相同的目的,那便是都想搞清楚妖魔是什么,對嗎?”
亞瑟繼續說道。
“我們凈除機關從理性的角度研究了很久,我們發現妖魔的侵蝕似乎與所謂的精神相關,而這份情報你也是知道的洛倫佐。
他們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大概是從‘條件反射’上延伸出來的實驗,這個東西被稱作‘操作性條件反射’,他們把一只老鼠關在了一個完全不受外界干擾的箱子里,訓練它按下紅色的按鈕,便可以得到食物。
可隨著實驗的進行,他們令按下按鈕的回饋變得漫長,或許十幾次的按壓,才會發放一次的食物,這種情況下老鼠放棄了這些,它不再按壓按鈕,可當將食物的發放變得隨即起來時,實驗結果則變了,老鼠不清楚多少次的按壓才會出現食物,或許是幾次,又或許是幾十次幾百次,但這次它沒有放棄,而是繼續執著地按壓按鈕。”
除去那傾瀉的大雨與鐵蛇運行的轟鳴,此刻鐵蛇之內只剩下了亞瑟一個人的聲音,他輕聲講述著那個詭異的實驗,洛倫佐依舊是面無表情,而安東尼倒有了幾分好奇的神情,在以信仰為名的翡冷翠里,所謂的理性便是異端。
“實驗的結果很有趣,每次老鼠對于按鈕的按壓都是一種強化,不斷強化這個‘只要按壓就會有食物’的信念,老鼠是沒有智慧的,有的只是本能,而它將這種完成與本能相違背的力量歸于了本能…
洛倫佐·霍爾默斯先生,你不覺得這和我們人類很相似嗎?”
密閉的鐵蛇內,空氣變得沉悶壓抑起來,似乎從亞瑟講述這個實驗起,他們三個人便成了箱子里的老鼠,被困在其中。
“為什么我們做出了很多蠢事,明明知道不會得到回報,但還是無意義地執著下去呢?”
安東尼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作為現任教團的教長,他很清楚所謂的信仰不過是控制下層愚昧的工具而已,可在亞瑟的故事中,他聽到了些不同的東西。
“是啊,其實這種東西也可以調換一下,我們變成了箱子里的老鼠,時不時會有鐵矛從箱子外落下殺死其他的老鼠,我們很害怕,但只要持續不斷的按下那個紅色的按鈕,鐵矛便不會落下。
其實這個時候它已經不該被稱作按鈕了,它應該有更為詳細的區分,我們按下的動作是朝拜,吱吱的叫聲便是誦讀著圣文,只要注視著那個名為‘神’的按鈕,鐵矛就不會落下…”
死寂,車廂內有的只是死寂,誰也不明白亞瑟會這樣解讀所謂的“信仰”,可在聽完這個實驗后,不僅是洛倫佐,哪怕安東尼也沒有什么反駁的話語。
這太像了,相似的令人感到恐懼。
那個按鈕對于被困在箱子里的老鼠而言,不就是所謂的神嗎?
“當然,這個實驗得出的結論便是,人類沒有自由的意志,我們都被困在箱子里,被不同的東西影響著,甚至說我們自身。
我們是真的渴望食物嗎?還是說身體的饑餓感驅使著我們的行動,還有那些權力、財富…說到底我們都是箱子的囚徒,被不同的欲望控制著。”
亞瑟說道一半,反而露出了微笑,又將之前的一切否決。
“不過這種事,誰又知道呢?我們在這個世界之上生活了如此之久,所有法則規律都要依靠我們自己去探索,建立已知的,然后在認知突破邊界的情況下,又將之前的一切推翻。”
這便是人類的歷史,建立國度,推翻國度,在國度的廢墟之上又建立起新的國度,毀滅與新生不斷的輪回著。
“不錯的解讀。”
寂靜里安東尼說道。
“我以為你會什么信仰崩塌呢。”亞瑟微笑道。
“怎么會呢?”
安東尼意味深長地說道。
隨后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的洛倫佐身上,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洛倫佐說道。
“所以呢,這你為自己的辯解嗎?亞瑟。”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奇怪,洛倫佐能理解亞瑟的為難,他終究是隸屬于維多利亞女王的揮下,可即使是理解,卻不代表洛倫佐不會感到憤怒。
“不,這不是我的辯解,我沒必要辯解什么,實際上這個實驗主要也是說給你聽的,洛倫佐。”
亞瑟最終將矛頭指向了洛倫佐,那渾濁的目光里倒映著洛倫佐的樣子,隨后卷起混沌的風暴,將洛倫佐的樣子拉扯成混亂的模樣。
“我?”
“啟明星。”
亞瑟精準地問道,他仿佛是看透了洛倫佐一樣。
“那個名字,洛倫佐·霍爾默斯這個名字…”亞瑟繼續解釋著那個怪異的實驗,“老鼠的每次按壓按鈕都是一次強化,強化這個行為,以及增加所得到結果的渴望。”
“每一次念起這個名字,對于你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認知上的強化呢?你就像在自我催眠一樣,讓自己成為‘洛倫佐·霍爾默斯’,而不是所謂的梅丹佐、047。”
“你想說什么?”
這個名字是一個愿望,一個信念,每次涉及至此,洛倫佐都怒不可遏。
“你不是自由的,洛倫佐,你一直在被影響著,被偽圣杯影響著,就像箱子里的老鼠一樣,在箱子里的它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可笑。
難道你還沒發覺你的怪異之處嗎?人是不能死復生的,也不能以…那種近乎詭異的方式操控原罪甲胄。”
接下來又是漫長的沉默,很久后洛倫佐緩緩說道。
“你不再信任我了,是嗎?”
“或許吧,其實我也開始相信梅林經常叨叨的那些東西了,什么…被詛咒的知識,這東西真的該死,在得知這些后我有時也會懷疑現有的一切,覺得一切都是不可信的,這困擾了我很長時間。
不過誰又在乎這些呢?”
亞瑟露出了一個并不好看的微笑,在洛倫佐的眼里他就像個被層層鎖鏈禁錮的人,那些鎖鏈被稱為亞瑟、菲尼克斯公爵、父親。
不,不止是亞瑟,所有人都被不同的鎖鏈束縛著,它們是如此的沉重,令背負之人步履艱難,而現在那鎖鏈纏繞在洛倫佐的身上,壓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懷疑你被偽圣杯侵蝕影響著,而那個所謂的洛倫佐·霍爾默斯之名便是原因所在,在偽圣杯的影響下,它一直在歪曲著你的認知,令你從047變成那個并不存在的042,那個所謂的洛倫佐·霍爾默斯。”
安東尼介入了談話,作為洛倫佐的對立者,他沒有亞瑟那種顧及以前的猶豫,直接冷酷地說道。
“而且偽圣杯還在逐漸蠶食你的周圍人,洛倫佐。”
洛倫佐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安,這才是安東尼的目的,之前什么該死的實驗還是什么奇怪的故事,都是為了現在這一切所做的鋪墊。
這場狩獵的劇本早已定下,洛倫佐被迫地在其上行進著,難以找到反抗的喘息間。
殺死那些無辜人以及女王的命令,這些并不是真正令亞瑟變得如此強硬的原因,真正令亞瑟變成這樣的是自己的威脅性,或者說,莫里亞蒂所欺詐的…
“你也看到了你的室友,他被侵蝕了…被你所侵蝕。”安東尼說。
“可你剛剛甚至沒有看到他,你為什么會清楚這些呢?”
洛倫佐看著安東尼,在獵魔人們來襲時,他把希格留在了小巷里,安東尼根本沒有看到過希格,又怎么可能確定希格的狀態呢?
可很快洛倫佐便為自己的遲鈍感到可笑,這不是談判桌上的口水戰,而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狩獵,安東尼肯定有他自己合理的說辭。
“因為早在那之前我們便盯上了你的室友,他被侵蝕了,而根據凈除機關的數據,科克街這個區域在這幾天里都沒有侵蝕出現,唯有你,偽圣杯那不可知的侵蝕,或許我們現在就被你的侵蝕籠罩著,也不說不定。
希格被侵蝕了,陷入了瘋狂,他殺死了互助會里的所有成員,還有那個可憐的心理醫生…凈除機關檢測到了侵蝕的異常,在處理完白教堂后,決定對你緊急收容。”
面對安東尼的話,洛倫佐并不感到意外,這是莫里亞蒂所做的,想必他是在哪里抓來了一個倒霉鬼替代了自己,陷入了假死之中,只要他繼續躲在暗中,洛倫佐便無法證明這些,畢竟在凈除機關的眼里“莫里亞蒂”是不存在的,即使真的有這個名為莫里亞蒂的人,他也早已死在了白教堂里。
“緊急收容?調動了全部的獵魔人,乃至原罪甲胄…我甚至以為你們要在舊敦靈內掀起一場局部戰爭。”
洛倫佐覺得安東尼的話很可笑,凈除機關有著應對突發事件的快速反應小隊,但他們可做不到那么短的時間內封鎖整個街區,整個街頭上只有洛倫佐,還有那些敵人們。
“因為喬伊也被你侵蝕了,洛倫佐。”亞瑟緩緩說道。
洛倫佐一怔,隨后有些不敢相信。
“你說什么?”
“喬伊,在幾天前他被檢測出侵蝕,可他近期一直呆在舊敦靈內,駐守據點,他沒有接觸什么妖魔,也沒有被永動之泵拉去做什么實驗,而他是我們定下對你的聯系人,他平常接觸的最多的、最接近妖魔的東西,是你。
喬伊是凈除機關的上位騎士,經過精神特化后,雖然不及騎士長們,但他對于侵蝕也有著一定的抗性,可就是這樣,他還是被侵蝕了,在凈除機關的核心,舊敦靈之中。”
亞瑟輕聲念叨著那個無形的恐懼。
“偽圣杯在以你為源點腐化著你的周圍人。”
一瞬間仿佛有數不清的無形之手抓住了洛倫佐,禁錮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嚨,新教團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謀劃了這一切,而現在所有的陰謀重疊在了一起,造就了今日的現狀。
說什么?新教團的話不可信?洛倫佐都覺得這樣的辯解蒼白無力,而這時安東尼繼續追擊著,那猙獰的疤痕隨著肌肉的蠕動緩緩扭動了起來,仿佛是活過來的蜈蚣。
安東尼微笑地看著洛倫佐,吐露著魔鬼般的話語。
“難道說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嗎?還是說你想看到更多的‘證據’?”
證據…
那是一種無力感,自責,還有憤怒。
灰藍的眼眸緊緊地將安東尼的面容鎖死在那深淵般的瞳孔之中,洛倫佐很清楚安東尼的話,這是威脅,也是挑釁。
莫里亞蒂藏在暗處,只要洛倫佐繼續反抗他就會制造出一個又一個的“證據”,這是洛倫佐的失職,他太得意忘形了,在殺死勞倫斯后,他以為自己多多少少能過上正常人類的生活,有著看似正常的社交,可他是一團火,在死亡的黑暗里燃燒的火,他的光照亮了周圍人,令那些洛倫佐所憐愛的人們被可怕的怪異發現。
那些熟知的人們…
抉擇的時間到了,是拔起折刀將所有人殺死,就此逃離此地,還是就這樣步入新教團的陰謀之中,得以令那些人活下來。
是化身為人,還是成為怪物。
沉悶的空氣幾乎凝結成沉重的鉛石,堆滿了鐵蛇的車廂,它肆意擠壓著每一個人,氣氛壓抑至極點。
“我接受…我接受你的收容,亞瑟。”
極度的壓力下,那聲音都變得模糊了起來,可在聽聞這些后亞瑟長呼了一口氣,將肺中的濁氣全部吐出,他真的感受到了,剛剛那達到極致的殺氣,似乎下一秒洛倫佐便會燃起那升騰的凈焰,不顧一切在這舊敦靈內掀起戰爭,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樣桀驁不馴的洛倫佐,也有低頭的時候,他接受了,可這時他又說道。
“安東尼神父。”
那聲音響起。
“你是我的敵人了,安東尼神父。”
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波動,也不劇烈,不認真去聽的話,甚至會被鐵蛇的轟鳴與雨聲所遮掩。
這應該是一句威脅他人的狠話,可被這樣說出來卻是這樣的平常,讓人毫不在意,緊接著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亞瑟看向洛倫佐,一瞬間仿佛有人握住了他的心臟,名為恐懼的情緒沿著心臟的起伏被蔓延至全身。
洛倫佐很正常,神情平靜沒有絲毫的憤怒,只是如之前一樣,目光冷峻,可這一次亞瑟感到了些許的熟悉感,那一瞬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洛倫佐時的樣子。
實際上早在七年前亞瑟就見過了洛倫佐,在紅河慘案事件時,那真是讓人難以忘記的一幕,泰晤士河被染成了紅色,斷肢與內臟隨著激流的起伏而升騰著,有的甚至被沖上了街頭,肆虐在下城區的幫派被全部清除,號令伯勞的帝國在此之上升起,完全控制下城區。
亞瑟是在伯勞提供的資料里看到的洛倫佐,在一張黑白的照片之上,如果不是當時伯勞求情,亞瑟是準備殺了洛倫佐的,可在后來與洛倫佐接觸的時光里,亞瑟逐漸忘記了當時的想法,而現在他突然想起來了。
想起那時他為什么想要殺了洛倫佐。
那時菲尼克斯公爵便是“亞瑟”了,帶領著凈除機關與妖魔作戰,而他在看到洛倫佐時,他突然有種奇怪的錯覺,明明照片里的人是如此的正常,可亞瑟就是能從其中感到無名的暴戾與狂氣,仿佛他下一秒就會持劍穿透照片的束縛,揮劍斬殺所有人…
那是妖魔一樣人的,不,準確說是似人的妖魔。
“你們是我的敵人了。”
妖魔的目光空洞,仿佛是在看著不可知的虛無。
“新教團。”
明亮的燈光刺破了雨幕,被裝甲覆蓋的鐵蛇沿著鐵軌急速前進,向著雨幕后那連綿隆起的黑色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