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的血肉將蒸汽與機械鏈接在了一起,于是甲胄騎士狂奔在龍息造就的火焰之路上,萬千的妖魔在那火海之外緊跟著他們,帶著刺耳的嘶吼,如同追擊獵物的狼群。
伯勞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他的意志力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弱很多,機械式的取下甲胄火銃,隨后在遍是妖魔的大地上開出一道龍息之徑,那高溫灼燒著堅固的甲胄,金屬已經燒紅,甚至說微微熔化。
滾燙的鐵水將復雜的機械結構熔鑄在了一起,伯勞就像雙腳被凍住一般,行動愈發困難。
或許那些瘋子在設計這個甲胄之初,也沒想過伯勞會在火海里行進這么久,如果沒有妖魔那極具生命力的血肉作為機械之間的填補與鏈接,伯勞恐怕早就倒在了火海之中 現在還不是停下來的時候,手臂再次伸到背部的武器架上,可什么都沒有摸到,火銃用盡了,可在那模糊的視野里伯勞距離光輝號的車頭還有一段距離。
那是段艱難的距離,妖魔一直窺伺著二人,它們饑餓難耐,那會是最猛烈的進攻,以伯勞的狀態,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撐住。
“藍翡翠…”
聲音有些虛弱,但很快面甲那狹小的視野里顯露出藍翡翠的臉,她蹲伏在肩頭,手臂環繞著他的頭盔就像擁抱著他一樣。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向前沖,別停下。”
藍翡翠保持著冷靜,升騰的焰火點燃了她的大氅,所以她現在只有一身貼身的皮衣與護甲,就像黑暗的精靈。
已經沒有什么力氣說話了,甚至說思考都是一件難事,伯勞再次沉默,但卻鉚足了力氣,隨后沖出了火海。
那一瞬間數不清的妖魔飛躍而來,它們如同潮汐,扭曲的手臂紛紛抓撓著布滿傷痕的板甲,甚至有一部分妖魔借著甲胄上的凸起試圖爬上來,但卻被藍翡翠的槍擊無情的殺死,燃燒的鋁熱彈在它們的頭顱上留下燒焦的圓洞,從甲胄上墜下,緊接著被洶涌而來的黑潮吞沒。
就快到了。
伯勞機式的揮舞著劍刃,割草般,將攔路的妖魔盡數殺死,這甲胄是如此的沉重,他狂奔起來如同犀牛般,將那些妖魔碾壓而過。
光輝號的車頭近在眼前,可這時伯勞才意識到問題的所在,為了應對妖魔的進攻,整個車廂不僅僅是加固強化,根據設計之初,在緊急停止后車門會從內反鎖,來保證車內人員的安全,也是因為這個設計,那些陷入夢境的士兵還安全的沉睡在車廂之中。
可這層保護卻成為了最后一道關卡。
如何在妖魔的攻勢下打開車門?無論是伯勞還是藍翡翠只要停止移動就勢必會被妖魔圍攻而死。
這樣的思考并沒有持續太久,伯勞想都沒有想便一把抓向了肩頭的藍翡翠,起初她還很慌張,可緊接著便明白了伯勞要做什么,她想阻止,可伯勞根本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雙腿急停,在地面上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隨后他用力的將藍翡翠拋起。
只能看到一道優雅的弧線,藍翡翠的身影在空中搖曳,隨后穩穩的落在了車廂之上,而在這時伯勞操起大劍,扭動全身,揮舞出了一個巨大的劍弧,憑借著原罪甲胄的力量楞是開辟出了一道空缺。
就像生與死之間的大壩,伯勞頂在了妖魔之前,他要為藍翡翠打開車門爭取時間,整個過程中沒有任何對話。
此刻每一秒都顯得如此珍貴,伯勞且戰且退,妖魔鋪天蓋地而來,他的行動開始顯得遲鈍,鋒利的鉤爪切入甲胄的縫隙之中,那些妖魔貪婪的咬食著,撕扯下一塊又一塊板甲,復雜的機械就這么毫無保護的展現了出來。
這就像幾百年前的戰爭,一名身穿甲胄的騎士在戰場上有著絕對的勝算,劍刃砍在堅固的甲胄上只會濺起耀眼的火花,卻無法傷及騎士分毫,所以那些人會試著用困住騎士,隨后用短刀刺入那甲胄的縫隙之中。
妖魔們多如蟻群,它們用血肉之軀卡住了伯勞的關節,關節被卡死他根本無法揮起劍刃,它們一疊疊的壓在他的身上,伯勞終于支撐不住了,無力的跪下隨后視野被妖魔徹底填滿。
耳邊只剩下了無盡的哀嚎,永不停歇,數不清的手掌撕扯著甲胄,摩擦著金屬發出尖銳的聲響,甲胄正在被一點點的剝離,伯勞再也揮不動劍了,他就像個將死之人,這甲胄成為了他的墳墓。
其實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視線微微抬起,面甲的縫隙之中他能看到妖魔那猙獰的臉,鮮血混合著粘液從縫隙里滴下帶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伯勞就要死了,他終于可以休息了,但就在即將閉上那疲憊的雙眼時,他再一次的看到了,那縫隙之中藍翡翠用力開啟著車門,她已經打開了一道細小的縫隙,但在她身后數不清的妖魔正朝著她去。
是啊,伯勞已經倒下了,沒有人能為她牽制妖魔,她也要死了。
似乎是回想起了些什么,伯勞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你想救她對吧。
接受我吧。
和我成為一體…
詭異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似乎有人對自己輕聲訴說,那妖魔的面容開始扭曲,隨后變得一致,似乎有什么古老的存在正在與他對話…不,是這具該死的甲胄。
伯勞的侵蝕程度已經瀕臨臨界值,原罪甲胄正在反噬著他,將他支配。
他理應拒絕,即使死也不能加入到妖魔之中,可他突然想到了藍翡翠,她的結局會如何呢?被撕扯成碎片,或者成為妖魔的一員?
有那么一瞬伯勞對于這筆交易心動了,黑暗里他伸出了手,就在即將握住那魔鬼的手掌達成契約時,熊熊燃燒的怒火將他拯救。
妖魔痛苦的哀嚎著,沸騰的火焰一瞬灼燒著一切,氧氣被急速消耗,痛苦的缺氧令伯勞清醒了幾分,隨后一只傷痕累累的手在他的視線里急速放大。
“所以我就說嘛,男人都不可靠!”
怒火燃燒之中,藍翡翠丟掉了手中已經消耗完的熔鑄之矛,纖細的發絲在高溫中扭曲燃盡,熾熱的火光映亮了她那堅毅的臉,她就像個女武神一般,從天而降拯救著伯勞,于是萬千的妖魔化為灰燼。
“滾出來!”
她怒罵著,明明那交易就要達成了,可伯勞還是不自住的聽了藍翡翠的話,原罪甲胄的應急開關啟動,無盡的蒸汽從甲胄的縫隙里涌出,隨后將伯勞束縛的機械逐一彈起。
致命的溫度之中藍翡翠忍著蒸汽帶來的痛苦,一把將伯勞從那殘破的甲胄之中拖出,她踩著燃燒的鐵水,仿佛感覺不到痛苦一般,將伯勞丟在一塊板甲之上,隨后拖拽著他朝著開啟的車門狂奔。
這是鐵與火的逃亡,根本來不及顧慮那些痛苦,純粹的意志驅動著身體,數不清的妖魔繞過了已經死去的甲胄,它們追擊著兩人。
伯勞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隨后轉為漆黑的鋼鐵,她的呼吸聲與劇烈的心跳混合在了一起,緊接著一聲金屬的鳴響,將這一切的紛亂隔絕。
妖魔們捶打著車廂,沉重的金屬微微搖晃,伯勞試著令自己爬起來些許,看向昏暗的另一邊,藍翡翠靠著車門,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般癱在原地。
誰也想不清楚為什么她最后會折返回來救伯勞,也無法體會她忍受了多大的恐懼與痛苦,那只將伯勞從甲胄里拖出來的手臂已經被燙傷,衣服與皮膚黏在了一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顯得猙獰無比。
過了好一會,似乎終于提起了些許的力氣,藍翡翠試著樂觀的說道。
“你看,我們又多活了幾分鐘。”
她試著發出歡快的笑聲,可喉嚨里只有沙啞的聲響,就像破裂的鼓風機。
“你不該這么做的,如果你不救我你還有機會離開。”
伯勞虛弱的躺在地上,如果藍翡翠不救自己的話,她還有機會讓光輝號動起來,可現在兩人都失去了行動能力,能不能站起來都是個問題。
“保持理智是一件困難的事,就當我大發善心了吧。”
藍翡翠隨意的說著,昏暗的空間里伯勞看不清她的臉,那是一團看不透的陰影。
“啊…我一直在想人生最后的時間里該做些什么。”
伯勞看著漆黑的車頂,耳邊盡是妖魔那模糊的聲響,他終于找了答案,但卻有些想笑。
“我覺得…還是發呆比較好,畢竟最后的時刻了,就別讓自己那么累了,發會呆也不錯。”
眼瞳微微擴大,他似乎真的在發呆。
可一段時間過后,伯勞勉強用力的翻個身,隨后從自己的胸口抽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用力滑向了藍翡翠。
“這是什么?”
她的聲音也顯得虛弱。
“我的遺囑,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能活下來麻煩你把它給亞瑟,他知道我家在哪。”
在甲胄里時伯勞便后悔沒有將遺囑交出去,結果最后這個愿望居然還是實現了。
“你覺得你會死嗎?”
“難道我不會死嗎?”
沉默了很久,藍翡翠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又欠了一個人情。”
伯勞笑了笑,“連死人的人情都不放過嗎?”
這不是個有趣的笑話,氣氛又沉默了下來,妖魔們們抓撓著車廂,雖然是加固強化過的,但顯然無法長久的抵擋下去,再加上那詭異的侵蝕,兩人遲早會死掉,又或者成為妖魔的一員。
“說不定最后是你活下來呢,伯勞。”
藍翡翠的聲音突然響起,她說道。
“早知道,我也寫個遺囑好了,這職業還真是高風險。”
她也笑了笑,早知道這樣,不如去監獄了,以藍翡翠的狠勁,說不定還能在里面混成大姐頭。
“伯勞,其實我最開始還是撒謊了。”
藍翡翠又一次的說道,這讓伯勞提起了幾分精神。
“你是指什么?”
“我的過去,我的遺囑。”
精美的眼瞳里透露著對著過去的緬懷與回憶,她繼續說著。
“有些故事總得有人記得,如果無人記得他就真的死了。”
“誰?”
“我的父親。”
伯勞一愣,他記得藍翡翠和她的父親關系可不怎么好,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拜她父親所賜。
似乎是了解伯勞的疑惑,她搖了搖頭說道。
“我指的是我生理上的父親,而不是那個社會關系上的繼父。”
那是更深的過去,藍翡翠從未談過這些。
“光輝戰爭結束后,他和我母親有了我,起初那是個挺美滿的故事,可后來他開始酗酒,還家暴我母親。”
眼神里帶著迷茫,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伯勞不由得屏住呼吸,這個謎一般的女人第一次向人展現了她真正的過往。
“我母親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會好起來,可情況只是變得越來越重,他不再工作,家里的經濟條件每況日下。”
“這一切的轉折源自于一個冬季,那是改變一切的冬季。”
藍翡翠靜靜的述說著,緩緩的抬起手,因為用力,燙傷的水泡破開,淡黃的液體滴落,伴隨著痛苦。
“他又一次喝多了,倒在了雪地里,當時下著大雪,在他身上堆了淺淺的一層,我看到了他,按照平常我會把他叫起來,帶他回家,可那一天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她說著笑了起來。
“如果說…如果我就當做沒看到呢?就當做什么也沒有發生的回到家里,那么大的雪,不用天亮他就會被凍死,在也沒有人打我的母親了,買酒的錢可以用來做更多的事,家庭的困境將迎來轉機。”
或許是傷勢的問題,她的聲音聽起來顯得無比嘶啞。
“后來到了夜里,母親發現父親還沒有回家,就出去慌亂的尋找,可她找不到,她當然找不到,雪那么大,哪怕一只巨熊倒在那里也會被掩蓋,然后她回家了,我什么也沒說,但她就像看透了我一般,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藍翡翠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她當然清楚了,她是我的母親,她直覺的知道我做了什么,于是她叫我帶她去找我父親,可我就是沉默,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她后來開始打我,罵我,最后跪在我面前懇求我。”
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撕裂,露出脆弱的部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可我還是沉默,在我看來她就是個笨女人,蠢得無可救藥,明明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然后他真的死了,在春天時積雪融化了,我們才發現了他,從那以后母親便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簡單的葬禮過后她嫁給了我的繼父。
生活并沒有因此變好,只是變得更糟,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沒有人再打她了,也沒有人拿她的錢去買酒…”
“我沒有做錯對吧。”
她看著伯勞,這個女武神般的翠鳥第一次如此悲傷。
“在逃離那個地方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老家里,就像最后看一眼一樣,我在塵封的柜子里看到了很多,比如光輝戰爭的榮譽勛章,比如一張全家的合影…我在里面看到了我父親,可照片上的其他人我從未見過。
后來我到了舊敦靈,我知道了很多,比如光輝戰爭究竟是什么,又比如有些士兵會經歷些什么…似乎過往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只是為時已晚。”
藍翡翠沉默了下去,詭異的安靜里只剩下了妖魔們的嘶吼,可此刻那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的輕松。
“總有人要記得,對吧。”
很久之后她再一次的說道,對此伯勞停頓了一下,隨后認真的點了點頭。
有些故事要有人記得,只要還記得,就像自罰的荊棘一般存在心上,這是藍翡翠的秘密,最后的秘密,唯一的秘密。
一切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她也不清楚了,那個唯一能給予她答案的人已經長眠在了那個冬季,她永遠得不到這份答案了。
“所以這就是我的遺囑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還請麻煩記得這個故事吧。”
那個脆弱的小女孩不見了,她再一次凌厲了起來,緩緩的站起身,忍著身上的痛苦。
“但,沒什么東西是可靠的,就比如你也是,所以能努力活下去,還是要試試啊。”
藍翡翠喘著粗氣,扶著車廂,她的雙腳也嚴重燙傷,每一次行走都帶著劇痛。
光輝號的操作臺就在前方,那個倒霉的駕駛員還癱在一邊舒舒服服的睡覺呢,她努力的行進,可突然之間就像有雷霆劃過神經,她直接看向了伯勞,而伯勞的眼神中有著與她相同的意思。
他們都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消失了,那個一直困在整個區域之上的詭異之物消失了。
那詭異的夢境!
絕望之際終于迎來了些許的希望,兩人的眼神里帶著希冀,可下一秒所有妖魔的哀嚎也消失了,死寂之中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在靠近著這里,如同鼓槌般一下又一下的敲擊在胸口的心臟。
藍翡翠咬著牙抽出了腰間的折刀,顫抖的手指著車門的方向,可突然那腳步聲消失了,那個東西已經來到了車門前,隨后漆黑的利劍沿著車門的縫隙貫穿而進,隨后劍刃扭轉,金屬刺耳的摩擦聲中,堅不可摧的車門被撬出了一道縫隙,在那縫隙之后熾白的焰火熊熊燃燒。
“呦,伯勞,還沒死啊。”
漆黑的甲胄扒開了這緊閉的車廂,獵魔人沖著倒在地上的伯勞致以微笑,而在他身后碎尸遍地,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