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影恭聲應是,帶著顧判進了小樓。
剛剛進門,他便看到了一位端坐在云床上的年輕女子,她從外表上看起來大約有二十五六歲,身材高挑,面容美麗端莊,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裙,頭發高高的挽了起來,又用一根碧玉簪子扎住,自有一種飄然出塵,俯視眾生的意境。
青衣女子抬頭看了顧判一眼,然后便當他不存在一般沒有再給予任何關注,只是對沈清影微笑說道:“此行一去數十日,又見紅塵俗世,小師妹在武道修行上可有什么新的收獲?”
從頭到尾,她是半個字也沒有提及此次沈清影下山的真正目的。
沈清影同樣沒有提起,而是思索著慢慢說道:“師妹此去見到了族中親友,卻是不知下一次相見還在什么時候,還有沒有再見之日,只感覺武道修途漫漫,俗緣難斬,心中自是有股郁郁不歡之意纏繞。”
女子點了點頭,輕嘆一聲道:“雖說入了山門便要斬去俗緣,但人之親情卻是無法徹底割裂的牽絆,這就是人倫,也是天道輪轉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典籍中是有慧劍斬情絲這一說法,但真正能一劍斬去不留痕的除了大毅力大智慧者,剩下的便是絕情絕性的魔門修士了,師妹你順其自然就好。”
兩人接下來又談論了一番近期宗門內發生的大小瑣事,直到一炷香時間過后,她才有些漫不經心地將話題轉到了一旁的顧判身上。
“雖說如今還不到山門五年一次遴選收徒的時候,不過既然是離魂之體,又是小師妹親自領進門來,吾便代師尊暫且先留下他,待到一年半之后,再讓他跟著下一批弟子開始修行好了。”
“不過這一年多的時間,小師妹,依你看該把他安置在何處為好?”
沈清影沒有經過太多猶豫,便直接說道,“回師姐的話,就按本峰收錄新晉弟子的慣例安排便好。”
大師姐蒼月微微頷首,自進門后第二次將目光落在了顧判的身上,“藥園、獸齋、炎廬、紫淵,這四處地方你想選哪個?”
沈清影暗暗給他使了個眼色,也不去管大師姐就在面前,便在下面伸出纖細如玉的素手,明目張膽比了個四的數字。
顧判目光和她一觸即分,沉默思索片刻后卻是沒有立即做出回答,看上去似乎隱隱有些難以抉擇的感覺。
蒼月不由得淡淡一笑,“你初來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就按小師妹的提示選擇好了,難道說你覺得還有什么更合適的地方,能讓你入門歷練?”
他聽到此處,緩緩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高居于上的蒼月身上,與她對視了數個呼吸后,忽然開口說道,“能讓我去看大門嗎?”
“看大門…”
“看哪里的大門?”
“回大師姐,我說的自然是數千級石階前的那座山門,今日過來便發現無人看守,若是讓我過去的話也算是能…”
蒼月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一拂袖便起身朝著屋外走去,“想看大門…我便再給你一把掃帚,你就連帶著把那幾千級石階每日打掃一遍好了。”
竟然如此容易就答應了嗎?
甚至還非常貼心地送給了他可以隨便在石階上活動的大禮包。
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扭頭就走的大師姐蒼月,頓時就覺得她其實也不是那么的冰冷漠然,反而有種淡淡的人情味兒,就在不經意間拂過了心間。
顧判當即一個抱拳,真心實意道,“師弟多謝大師姐照拂!”
嘩嘩嘩…
藍天白云、山間石階。
一道身影在石階之上上上下下,手中還拿著一柄幾乎禿了頭的掃把。
偶爾會有人從石階進出路過,都會頗為驚訝地停留下來駐足片刻,和這位看門掃地的弟子聊上幾句,搞到后來很多人都知道紫雷峰新晉了一位相當有意思的弟子,甚至還有武者專門過來,就為看他一眼,聊上幾句。
時光如流水。
轉眼間他已經來到山門半年時間。
天色已晚,山風漸起。
結束了一日的掃地工作之后,他隨手將幾乎只剩下一根木棍的掃把順著山崖丟下,然后一步步穿過整個石階,最后在那座石門牌坊外停了下來。
這道長度為三千六百八十七級的石階,在這半年來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一次次地磨礪淬煉著他的這一道分神,直到剛剛走完這一遍之后,算是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不能再給他提供任何的益處。
迎著越來越大的山風休息了片刻,他開始朝著自己的住處走去。
就在緊鄰著不知多深的懸崖邊上,有一間灰黑色的石頭房子,需要在猛烈的山風中穿過幾百步的距離,而且還得小心提防著不要跌落下去。
一刻鐘后,他推開木門,抖落掉身上沾上的灰塵,回到僅有一桌,一椅,一石床的簡陋石屋內,拿出一早就準備好的干糧和飲水墊了一下肚子。
接下來的時間,他打開那個從廬沂城武院內帶來的包裹,第二次將被獸皮包裹住的盒子取了出來。
此時天已經黑得透了,顧判端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摩挲著光滑柔順的獸皮,目光落在那幾個閃爍著淡淡金色光澤的小字上,思索片刻后終于是解開獸皮打開盒子,將那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質的圖卷取了出來。
慢慢展開那幅保存完好的蠻牛圖卷,他的目光落在那尊昂首挺立的巨牛身上,頓時便被這幅介于寫實與寫意之間的圖像吸引住了全部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沈清影當時為什么沒有把蠻牛圖卷收走,或許只是純粹看不上這種大路貨,不屑于拿走罷了。
他只知道,雖然在山門之中肯定會有更加高級的武魂寶卷,但能在現階段讓他隨取隨用的,也只有這一部蠻牛圖卷而已。
時間一點點過去。
他調動著自己的精神力量,沒入到這頭強壯狂放的蠻牛身上。
眼前陡然一變。
整個石屋全部消失不見,他發現自己整個人仿佛身處于一片白茫茫的空間之內,不知邊界在何處,也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密集而又沉悶的聲音猛然響起。
剎那間一頭足有數丈長短的巨型蠻牛低吼著,朝著他所在的位置狂奔了過來。
兩根猙獰碩大的彎角閃爍著森寒的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他整個人高高挑起,瞬間就會撕扯成四分五裂的碎片。
幾乎是下意識的。
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場戰斗磨煉,以及不知道多少次生死危機邊緣的經驗,驅使著他抬手便是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籠罩下去。
這一刻,純粹的精神力量陡然爆發。
紅衣的思之如夢,陋狗的牽絲秘法無間相融,達到了召之即來的完美配合,剎那間便將那頭狂奔而來的蠻牛牢牢困縛。
下一刻,一根纖細到幾不可查的熾白針刺乍現乍隱,縈繞在他的雙眸深處。
“想殺我!?”
“誅神…”
“不對,誅神不能刺…”
就在那根熾白細針即將飛出的前一刻,他猛地回過神來,雙眼當即緊閉,片刻后才再次睜開,七色光眸隱去不見,目光平靜注視著眼前的那頭蠻牛,忽然間陷入到了迷茫之中。
在成為紫雷峰記名弟子之后,尤其是成為石門牌坊的看門人和石階長路的環衛工后,他也算是從不同武者那里了解過關于定魂的許多經驗,知曉了定魂便是通過觀想武魂圖卷,以自身所存之神意與圖卷中的武魂真意生出共鳴,最終引導激發本體武魂的過程。
但看著眼前不停掙扎咆哮的蠻牛,他實在是難以和這個又蠢又弱的東西產生任何形式上的共鳴。
更不要說讓自己這一道分神凝聚魂力幻化出蠻牛形態,完成定魂的最后一個步驟。
悄無聲息間,白茫茫的空間消失不見,石屋內簡陋的陳設再次映入到了他的眼簾。
沉默注視著那張蠻牛圖卷,顧判不由得陷入沉思,尋找著自身為何無法和武魂圖卷產生共鳴,乃至于不能定魂成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