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滿飲此杯。”
一段時間不見,魏帝許徵元看上去氣色比以前要好了一些,只是已經花白了的頭發卻再也回不到原本的黑色。
他舉起特制的大號銀質酒杯,和顧判碰了后便一飲而盡,隨即夾了塊豆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壓下因為喝的太急而有些上涌的酒意。
數個呼吸后,許徵元放下筷子,低頭注視摩挲著手邊的銀杯,緩緩說道,“朕思慮許久,欲在朝廷設國師一位,若是可行,便想請先生為我大魏國師。”
顧判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后忽然笑道,“陛下,有這個必要嗎?”
許徵元嘆了口氣道,“朕在這件事情上并非是心血來潮,如今天地變化后,局勢已然和從前有著天壤之別,所以不能再抱守成規,用過去的眼光看待現在的問題,所以從朝廷到地方,都必須要根據時局變化而變化,不然終究將會墜入深淵,再無復起之能。”
“朕便想著重新訂立異聞司、天機府和金節衛的權責,而在此之上,還需要有總理一應事物的部衙成立,有統領一切的高人坐鎮,如此才能真正理清關系,否則名不正言不順,各種勢力盤根錯節,難以將許多事情真正推行下去。”
“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做國師,再統領新成立的部衙?”
顧判喝了口酒,瞇起眼睛道,“可是我事情很多,怕是沒有什么時間再去打理那些繁瑣公務。”
“顧先生若是不愿處置公務,完全可以挑選一些合適的屬下代為處置,先生只需要坐鎮中樞,把握大局便可。”
許徵元端起酒杯滿飲一口,迎著顧判的目光接著說道,“自今日之后,你我不論君臣,只論兄弟,我癡長幾歲,或可托大自稱為兄,當然,除兄弟之外,我亦以可待弟以先生之禮,而等到我歸天之后…”
他說到此處忽然沉默下來,數個呼吸后才幽幽一笑,嘆了口氣道,“顧先生修為高深,可稱陸地神仙,自然壽元悠長,長生久視不在話下,所以待到我駕崩身死之后,先生當為繼位新皇之帝父,再受吾皇族一脈代代供奉,言出法隨,上下遵從。”
“話說回來,先生若是有意這萬里江山,朕也好,朕之后的子孫也罷,隨時都可行禪讓之禮,只希望先生能看在當初和我這個昏君喝過幾頓酒的薄面上,能給許氏一脈留下些許種子,讓他們做個富家翁便心滿意足了。”
顧判靜靜注視著許徵元,許久都沒有回應,因為他發現這位九五之尊竟然是認真的,至少在剛剛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是裝出來的姿態。
“當皇帝這種事情,我并不在行,也沒有興趣。”
既然許徵元要開誠布公,他說話也就沒有任何的遮掩,而是相當直白地道,“不過我倒是知道陛下在擔心什么,隨著天地變化,靈元起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結構也會隨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最直接的便是關于統治階層的定義與更替,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之前原有的狀態,或許就連朝廷、地方、士紳三者結合的統治體系都要斷裂崩解,換成其他尚未可知的某種體系…”
“若是換個角度考慮,士大夫與王共天下的格局,在我可以想到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應該并不會有所改變,但是,對于王,對于士大夫的身份如何確認定位,卻是不能再沿用以往的方式了。”
“或許這就是陛下為之憂慮的主要原因?”
許徵元苦笑一下,顯得有些疲憊地道,“先生所言句句屬實,在風雪漸歇后,我本以為一切仿佛將要回歸原來的道路,但隨著前出派往各地的欽差使者逐次歸來稟報,我卻忽然發現,如今在許多郡縣之內真正居于高位者,早已經不是原來的士紳大夫,而變成了從天地變化中獲得到力量的人…”
他說到此處連飲數杯,而后重重呼出一口酒氣道,“自天地生變以來,我殫精竭慮、日夜不眠,卻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不利局面,雖然也曾經想了很多辦法,布下許多棋子,卻終究有如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抵不過這天地變化帶來的煌煌大勢…”
“顧先生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亦登高望遠,站在了云端之上,眼界見識自然比其他人要寬廣高深許多,那么我想冒昧一問,若是在先生看來,將來這世道,又究竟會走向何方?”
顧判半閉著眼睛,向后靠坐在寬大舒適的木椅上,認真想了想這個問題,慢慢搖了搖頭道,“關于天地變化,實在是太過復雜,難以讓人看得分明…就算是我,也猶如盲人瞎馬行夜路,剝不開前方濃郁到化不開的迷霧,窺不得將來之路通向何方。”
他想了又想,發現自己確實無法給出一個哪怕稍微明確一點的答案,或許不僅僅是他,就算是計喉羏貘金狼神,乃至于那些可能會繼續從黑暗中醒來的天人神明,恐怕都無法撥開迷霧見真顏,說不清道不明天地變化的趨勢與走向。
因為這里面牽扯到的東西實在是太黑太深,事關洞天之主的布局與爭斗,事關洞天之境與其他界域的交織與融合,還有在此大背景下各種超凡生靈的不甘與選擇,等等等等……
這一切的一切糾纏到一起,就像是黑漆漆迷霧中的一團毛線球,任你如何目光如炬,如何心思縝密,都難以抽絲剝繭,找到頭緒。
他坐在那里緩緩說著,聲音有一搭沒一搭,仿佛下一刻就會睡著過去。
“不過若是就事論事,單單就陛下所關心的事情而言,其實并不算是太過復雜難言,在我看來大體也就那樣,無非是換湯不換藥而已。”
“哦?顧先生請明言。”
顧判打了個哈欠,完全閉上了眼睛,“天地之間,只要是有生命的地方,那就有弱肉強食、有高下之分,換到人群之中,只要共/產主義沒有真正實現,就會有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階段,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人群劃分,會有所不同而已。”
他說到此處,不得不又用許徵元能聽明白的語言,向其稍微解釋了一下何為剝削者與被剝削者,何為共/產主義社會,然后才又接著說了下去。
“所以說在天地變化之前,居于統治地位的是帝王、士大夫、地主縉紳,因為他們掌握著土地,又有能保護他們土地的暴力力量,不過現在呢,或許土地依然是最重要的財富之一,但能夠維持這一切的暴力力量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因為人的本身,出現了顛覆性的變化,說句實話,以前大家都是人,只是因為各自命運際遇不同,所以有的高高在上,有的低低在下,但除了身份地位之外,其他并不根本不同…”
“縱然是一國之主的九五至尊,也沒有三頭六臂八個腦袋,被捅一刀也會受傷流血,也會倒地身亡,但現在就不一樣了,不同的人,所擁有的力量已然是天差地別,乃至于出現以一人敵一軍,一人滅一城的情況,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樣的將偉力歸于一身的人必定會越來越多,直到形成一個新的群體,新的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