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判兩世為人,活了這么長時間,不管是上一個時空,還是此方天地,都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
一斧頭將對方砍倒重傷瀕死,結果對方還要笑著感謝他的一斧之恩…
他注視著眼前逐漸變淡虛幻的墳塋與身影,沉默片刻后道,“匡老先生,我想要一個解釋,不然就連吃飯喝酒都不得安生。”
匡正乾伸手按在兩座墓碑之上,抬頭仰望著陰沉晦暗的天空,開口時語氣平靜,卻隱隱能夠聽出幾分決然與留戀并存的矛盾感覺。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顧判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吾等建立平等天國,萬眾歸一,萬靈融合,雖然在初始之時發展迅速,進境猶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層次境界節節攀升,但在一段時間之后,卻陡然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雜音。”
“在吾最初設計平等天國,萬靈歸一的想法中,集合了萬千生靈智慧的統一意志,本就應該是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機緣,吾等所走的道路,所做的決定,容不得有任何超出界限的錯失與誤差,但隨著吾等統一意志的愈發強大,天地壓迫的陡然出現,各種之前并未出現的矛盾卻紛至杳來,難以盡防。”
“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在將大量的人納入到吾等真靈之內以后,這種將要擾亂主體意志的雜亂之音便愈發增多,已經到了不得不去清理整治的時候。”
“吾等匯聚而成的真靈意志需要絕對的統一,就必須將各種雜亂無章的枝蔓進行糾正修剪,但必須要知道,此時此刻吾等聚合真靈已然太過龐大,不符合最終目標的雜亂枝蔓數量數不勝數,因此想要一一將之清理,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在吾的引導之下,吾等便將它們進行定義、歸納、分類,再挨個類別對其進行統一清除,但即便如此,卻還是抵不過它們衍生的速度…”
“直至最后,吾等大徹大悟,不再追求更多的細致分化,而是以天地、陰陽、昏曉為借鑒,將所有雜念統籌劃歸為善惡兩類,然后再將善惡一一斬去。”
顧判聽到此處,猛地瞇起眼睛,再看看匡正乾已經快要虛幻到消失的身影,心中驀地跳出一個讓他倍感驚訝莫名的想法。
斬去了善惡,再斬自身!?
然后他便聽到匡正乾的聲音再度在耳邊慢慢響起。
“斬去善惡之叢念后,吾等之平等天國便迎來了比之前順利許多的發展,但卻總還是有種滯澀之感,達不到吾想象中的天人合一,眾生合道的境界,這個問題綿延許久都無法得到真正解決,直到此次吾脫離吾等獨身北上,與諸多生靈對面論道之后,才忽然驚覺,原來吾之本身…才是統一意志內那道最大的雜念。”
“吾名匡正乾,大魏西川府幽榭鎮生人,幼小讀書耗盡家財,弱冠之時得中秀才,自此有了功名在身,可惜屢試不第蹉跎半生,又身無一技之長,唯有做一教書先生慘淡謀生,一腔抱負盡皆化為烏有,無妻無子孑然一身,直至垂死夢中驚坐起,才霍然發現自己已然不是自己,自己卻依然還是自己。”
“顧先生,這便是吾這一生之經歷,雖然說來僅有短短百余字,但對于吾而言,卻是一段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與記憶,難以隔離,難以忘懷…還有受這些記憶經歷所影響而形成的吾之本性,也時時刻刻都在影響著吾等匯聚而成的統一意志…”
“由此看來,吾不死,不成道,唯有斬去吾之自身,方能還吾等真靈以真正本色,進而有可能踏上通向大智慧、大毅力、大機緣的道路。”
“惜乎以吾如今之狀態,竟然想死而不得,是以唯有借助顧先生之神兵戰斧,來送吾最后一程。”
無數黑紅鎖鏈崩散,兩座墳塋融于虛空,匡正乾的身影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絲淡淡的痕跡。
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至最后隨著那最后一縷痕跡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吾死之后,眾生平等,天地大同…”
超出想象的生命值與經驗值就在此時灌注涌入顧判體內,帶來了因為雙值加成帶來的過電般戰栗感覺。
但與這些比起來,心中陡然升起的諸多積郁感覺卻是更讓人狂躁憤怒。
他不由自主仰天嘶吼,一斧斧重重揮出,挾裹著沖天而起的猩紅火焰,肆意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一道道漆黑印記。
直到盞茶時間過后,他才步履僵硬從一片狼藉的灰燼地面走出,剛剛準備召回紅衣古宅,卻猛地抬頭,死死釘在了烏云深處的一片虛空之上。
就在所有一切全部消失的最后一刻,虛空中陡然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從中探出數根猶如天柱般的黑紅鎖鏈,朝著遠處北滄郡城纏繞過去。
顧判握住了斧柄,思索一下后卻又將其松開,沉默注視著那幾根黑紅鎖鏈沒入地底,將整個北滄郡城牢牢纏繞,最后一點點將小半個城池直接拉入到虛空高處的裂口之內。
就像是一頭立足于虛空深處的巨型透明章魚,伸出了自己的黑紅觸手,將一只體型巨大的食物從海底撈了起來,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它造成的動靜是如此巨大,僅僅是從半空中掉落下來的“食物殘渣”,砸在地上便引起了劇烈無比的震動,猶如在北滄郡城附近發生了一連串的小型地震。
紅衣悄無聲息出現在了顧判身側,和他一起抬頭仰望著烏云深處的那道巨大裂口,語氣訝然說道,“這種程度的力量,還真的是讓吾都有些心驚。”
顧判收回目光,情緒似乎有些少許的低沉,低低嘆了口氣道,“匡正乾已死,新靈已生,此間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我們回去吧。”
紅衣點了點頭,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變化,便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安靜跟在后面一步步離開了依然震動不停的這片雪原。
回到京城后的接下來一段時間,顧判整日枯坐于原本的定王府,如今的鎮南王府之中,除了偶爾與紅衣一起出京,趕往某地直截了當將引起異聞事件的生靈斬殺之外,幾乎從未出過書房一步,就連飯菜也都是后廚做好之后,再由自封為王府大管家的陋狗親自托舉著送到房內享用。
直到不知道多少時日后,一隊馬車悄無聲息停靠在了京城郊外,他才從閉關冥思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帶上紅衣第一時間趕了過去。
馬車一共有十輛,卻只有一個車夫,每個車廂都門簾緊閉,寂靜無聲,就連拉車的馬匹都定定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乍一看上去就是在城門外排了整整齊齊的一列馬拉大車蠟像,說不出的詭異陰森。166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