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皇帝劉文濟而言,安東國早已成為一塊心病了,在他還是皇子皇孫之時,就對安東沒有好印象,他曾多次見太宗皇帝為安東國那邊的狀況而煩憂愁苦。
等他繼位,在常人視野難及的地方,安東國也給他添了不知多少麻煩,安東王劉文淵對太宗嫡傳之挑戰幾乎是克制不住的,而十年間伴隨著劉文濟的各種非議、流言,只怕有一半都出自安東之手。
對于這種情況,劉文濟很少有正回應,但不發作,不代表他心里不清楚,不只洞若觀火,而且長記心中,一直等著一個機會。
準確地講,劉文濟等待的應該是一個合適的時機,經過十年的經營,他的帝位鞏固了,皇權樹立,軍政大權基本掌握在手中,帝國發展以及內部矛盾都恢復到一種良好的狀態.
另一方面則是,建隆六年的安東王劉文淵,已經快五十八歲了。若是壯年的劉文淵,以其野望與脾性,一旦被逼急了,那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出來,但這個年紀的劉文淵,即便想折騰,也得顧忌安東國以及他的王子王孫。
而皇帝劉文濟比劉文淵整整年輕十歲,說白了就是欺其年老,等的也就是這十年的時間。若再過些年頭,劉文濟的年紀也更大了,屆時就是有心,怕也無力了。
因此,有些事情,只有在特定的窗口才能辦,一旦錯過了,或許就是永遠。事實上,從“夏竦—王欽若—皇帝”這條線,就能看出些問題了。
否則人口買賣的弊病,在帝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地方自發性的打擊也持續多年了,為何偏偏在夏竦這小小按察一次行動、一次奏章之后,掀起如此巨瀾?
關鍵在于,建隆時代的安東國,即便有各種矛盾與問題,但其千年未有之盛況,已經對帝國形成了事實上的威脅。在所有的封國中,安東大不一樣!
世祖皇帝當年不惜血本地向安東援助,支持其開拓,意欲鞏固帝國東北邊防。而半個多世紀后,帝國生生孵化出了一個海東盛國,東北邊陲的蠻夷們基本臣服,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大的威脅。
站在中樞的角度,安東國必需要削弱了,即便沖著其常年保持的8萬軍隊,就得有點動作。你安東可不比安西三國,還面臨著嚴重的外部威脅、宗教戰爭,在東北那旮旯,需要如此眾多的常備軍隊嗎?意欲何為?
于是,建隆六年的這場風波也就不可避免地到來了!這也是自安東建國三十余年來,與朝廷之間矛盾積累一次大爆發。
夏竦的奏章,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甚至于在上達京畿之前,中樞就已經有人在討論了。而皇帝也不出意料地出特殊重視,就此事召開御前會議,還是一次擴大會議,與會者除了政事堂宰相,還有皇室、勛貴代表及各部司大臣。
而對黑色產業,大伙自是千人一語,眾口鑠金,但涉及到安東國的部分,態度分化就明顯了,有緘默者,有含糊者,還有情緒激憤、口誅筆伐者.
有無數前例證明,所謂會議,不過走個過場,尤其在這種君主專制的時代,規模越大,人越多,嘴就越雜,也很難對事件的處理與解決有什么實質的推動。
真正要緊的決策,或許在皇帝與宰相們的閉門會議中早就定下來,甚至在崇政殿內,就有基調了。召開那么一場會議,更多只是為了名分與大義,顯得更孚人心罷了。
而在廣政殿的御前討論上,最終形成的決議就兩條。一是進一步明確“對漢民買賣”非法貿易的犯罪性質,加重量刑,加強打擊,并在接下來要求各地官府尤其是沿海官府,對相關事務進行整頓,保護大漢子民。
這,當然只是一種政治態度,乃至宣傳口號,畢竟,只要能夠正常進出口,只要利潤依舊高昂,就永遠少不了以身試法者。同時,真要進行有效打擊,僅憑朝廷一道詔令,靠地方官府自覺,那是遠遠不夠的。
第二點,則是要求安東國那邊,必須就此事,給朝廷一個交代。逾二十萬的大漢子民,被當做貨物販賣到安東國,簡直駭人聽聞、天理不容.為了展現朝廷對此事的憤怒與重視,劉文濟甚至遣理藩使蕭景親自去綏化宣詔。
以安東在帝國布置的眼線,尤其是京畿之內,即便遠在綏化,也算是耳聰目明。甚至于,早在夏竦上奏之初,安東王劉文淵便已經收到了消息,跑安東航線的人口販子可不只被夏竦逮住的那十幾家,其余人等在凜冬降臨后是迅速躲避抑或是逃亡能帶給他們溫暖的綏化城。
對此,劉文淵起初的態度有惱怒,但并不怎么當回事,并且在他看來,也實在不算什么大事。只不過,因為影響到安東這邊,予以了一定關注。
然而,隨著輿情愈演愈烈,尤其是朝堂之上的聲討越來越尖利,劉文淵便開始意識到不對勁了,但是,他依舊沒什么動作,甚至連一些來自京畿的“關心”與“疑問”,都沒有回復,只是默默觀察、審視著局勢發展,甚至有種看戲的意味。
因此,廣政殿御議的決策一出來,就以飛一般的速度,傳向安東了,然后綏化王宮內,劉文淵暴怒了!欺人太甚!
針對這件事,劉文淵也緊急召開了一場安東軍政上層會議,那些與人口買賣的安東權貴悉數到場。然后,安東高層也是群情激奮,怒不可遏,大罵夏竦奸賊,甚至影射皇帝昏庸。
在安東權貴們的眼中,干人口買賣的,又不只他安東一國,南洋諸國,那才是最大的輸出地,海外那些封國在這方面可更不知收斂。
然朝廷其余諸國,都是不問不打,偏偏沖著安東來,如此機心意圖,可謂昭著!幾十年以來,朝廷對安東都是偏見頗多,屢有打壓,過去尚有收斂,如今卻是連裝都不想裝了,真當安東是泥捏的?泥人尚有三分火氣!
于是,議政會變成了一場訴苦大會,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也都被“記性好”的安東權貴們給翻出來了。在很多安東權貴的觀念里,他們是奉世祖之詔命、響應朝廷開拓實邊之號召,方才前來安東這苦寒之地。
幾十年兩三代人的辛苦經營,方有所成果,日子才剛剛好過,朝廷便如此設阻。他們祖輩是帝國元勛,他們也為帝國東北之鞏固與穩定嘔心瀝血,向使沒有他們,東北不知有幾多蠻叛夷亂.
不過,抱怨歸抱怨,真讓他們將口嗨化作實際行動,也還不至于,遠沒到那一步。倒是安東王劉文淵,通過這么一場會議,小小地試探了下安東上層的態度,在應對朝廷打壓的事情,大伙心思還是基本一致的。這么多年了,愿意留在安東的,并且發展到擁有當下權勢與地位的人與家族,心肯定是向著安東的。
而安東高層會議得出的結果是,安東該強硬些,不是你占著朝廷大義,就可以對安東予取予求,搓圓搓扁。安東國,是世祖皇帝欽封的王國,不是太宗,更不是你劉文濟。
于是,當理藩使代表朝廷千里迢迢地趕到綏化城時,連劉文淵的面都沒見著,完全沒給其朝廷天使的面子,是絲毫不將其放在眼里。
當然,從結果看,蕭景此行并不白來,還算不辱使命,他從安東帶了幾十顆貼著“名牌”的人頭回京。你朝廷不是要交代嗎?這就是交代!
幾十顆人頭,都是安東這邊按著朝廷列出的犯官名單,然后處置了.只不過,劉文淵可不干自毀根基的事,名字是那些名字,人卻不是那些人,而是綏化大牢里的一些死刑犯,這一點,劉文淵這邊也沒有使什么手段進行遮掩一二。
朝廷這邊,得到這樣的回復,可想而知,是如何震怒。早知安東王驕橫跋扈,卻不知狂妄至斯,這是一點都不將朝廷放在眼里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以寇準為代表的一干大臣,立刻加大了對安東的聲討,主張一些嚴厲而強硬舉措,將安東國的囂張氣焰打壓下去。而劉文淵的表現,一些原本持中立態度的朝廷上層,也多有不滿。即便再有情緒,也不能罔顧宗藩之約,臣屬之禮吧.
若真如寇準等人的建議,采取一些嚴厲措施,朝廷內部的反對意見也是很多的,阻力很大,尤其是軍功貴族們。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軍隊更強權的事物了,想要強硬,必須得搞定軍功勛貴們。
當然,劉文濟的強硬措施,暫時也不包括軍事手段,沒到那一步,同時他還是更習慣用政治手段來解決問題。于是,用老了的招數又使了出來,劉文濟下詔北巡,召安東王劉文淵幽州問話。
事實上,在劉文淵的答復上,還有半句話:若陛下有意,請移步綏化。只是,這樣的回復,實在有失人臣之禮,負責擬寫的書記官沒敢記上。
但即便如此,劉文濟也被劉文淵徹底激怒了,當即啟動北巡,而比起幾年前的南巡,動靜可大多了,京畿之內,五萬禁軍隨行,說他是去北征都有人信.
作為皇帝北巡的回應,劉文淵那邊又上奏,說女真騷亂,侵犯邊境,他請命戡亂制暴。而在遼東道緣邊,也果然發生了完顏等女真部落的騷動,甚至有侵入州境殺掠者。
事情,就這么一步步朝著讓人窒息方向發展而去。
就在建隆六年秋,皇帝北巡,鑾駕抵至幽州之時,收到了來自松漠都督完顏石魯的密報,或者說反咬:安東王意圖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