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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篇50 花落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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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夏日,崇政殿卻多少給人一種陰森壓抑之感,殿內的白燭尚未撤去,發髻上明顯又添了幾分白絲的皇帝,則盤腿窩在寶座里,雙肩聳起,后背微駝,默默地翻看著章德太子生前一些不為人知的作品與文章。

  這些東西,在太子薨逝之后,便被封存起來,以備皇帝查閱。劉繼禮生前作品還真不少,詩詞歌賦,政論文章,其中還有不少極具文學價值,于劉文濟而言,最有價值的東西則是以文見人,了解太子生前那些少為人知的心路歷程......

  閱之,則不勝感傷,國失其儲,父失其子,不論哪一樁,對年逾花甲的劉文濟來說,都是一場重大打擊。良久,劉文濟方才抬手輕輕拭了下發紅的眼眶,沖侍立在御前的宦官石全彬吩咐道:“把這些東西,發還東宮,讓弘文館那些學學士、編修,將太子遺著,整理撰寫成書,以為紀念......”

  “是!”石全彬趕忙應道,心中莫名地松了口氣。

  皇帝的聲音雖然沙啞而低沉,但比起前幾日,已經平穩堅定了許多,顯然正在慢慢地從太子薨逝的打擊中恢復過來。畢竟,偌大的帝國,還需要皇帝陛下支撐著,尤其在國本動搖、人心思動的當下,更離不得老皇帝主持大局。

  至少,也得等新太子確立之后......

  石全彬,時年四十又一,但在皇帝身邊當差,已經有七八年了,接的是前內侍行首鄭康的班。僅從宮廷內部、內侍諸監系統來說,石全彬算是橫空出世了,自世祖晚年以來,基本沒有一個“內廷大總管”,像石全彬這樣“年輕”。

  經過近九十年的發展變遷,大漢宮廷的宦官逐漸形成了三個系統,一自是主掌通侍禁中、出入禁從的內侍后省,這是距離帝后及漢宮貴人們最近的一批人,地位遠在其他的宦官之上;

  二則是執掌宮廷諸監寺的內侍前省,這是一個事務性的部門,也是宮廷正常生活運轉的主要維持者,實權很重,成分很復雜,斗爭激烈,問題也多;

  第三則是皇城司了,作為與武德司并列,一個以宦官為主體的特務監察機構,注定在宮廷內部具備特殊地位,不可動搖,也容易出人才。

  三大系統,各有傳承傳統,也自有一套規矩規則,甚至在漫長的歲月中形成了“宦官世家”。石全彬就是“宦官世家”的產物,其祖父乃是世祖太宗二朝時宮中的大太監石知颙,是內侍省排名前列的宦官,常年執掌宮中茶酒庫監。

  而出身內侍前省的石全彬,成為內侍后省的“大頭目”,這也是帝國宦官三大系統之間界線打破,在人員、職事、權力上相互交流的一個重要標志。

  與劉文濟登基之初相比,建隆十九年的內廷三大系統,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一方面皇權的壓制力更強了,一方面爪牙們越加鋒利了。同時,向來固化的人事也發生了重大改變或者說變故。

  前內侍行首鄭康,以收受賄賂、逾制僭越、干預朝政、欺官害民、凌虐生靈等罪被處死。這是明面上的理由,根本原因則在于他與前宰臣王欽若相互勾結,暗通款曲。

  同時,執掌皇城司二十載皇城使蔡敬也在兩年前遭貶,然后徹底消失,杳無音信,背景則是丁謂乞骸骨,其中有什么關聯,不言而喻…

  石全彬奉圣諭辦差,離開未久,一名小黃門來報,皇城使陳巍求見。陳巍亦是內侍省黃門起家,其祖父名為陳延壽,最初乃是南粵國權宦之一,因早早投靠大漢,輸誠于朝廷,潘美平定嶺南之后,也順利以“功臣”身份進入漢宮當職,就此延續下來。

  而陳巍此來,自有要事匯報,在章德太子劉繼禮薨逝后的這段日子里,整個宮廷內外,怕是沒有比皇城司更緊張忙碌的衙司了。

  一方面要徹查太子之薨背后是否還有隱情,另一方面,則是受詔命監控京畿之內一切動向,以劉文濟之老謀深見,如何不知劉繼禮之死給朝廷帶來的重大影響。

  這段時間,宮廷內外、朝野上下,在皇城司高效的努力下,無數消息向劉文濟這邊涌來,幾乎將之淹沒,而每一則消息,都會讓他那顆陰沉的心,再度蒙上一層陰影。

  當然,以劉文濟這等老皇帝的見識經歷,對于京中風波,不說心如止水,總歸能夠看淡幾分,他年輕時候也那么過來的,這種場面不足為奇。

  真正讓劉文濟感到心塞難受的是,有些人是真欺他年老,變得肆無忌憚,不知收斂,劉繼禮尸骨未寒,下面就已經策動著、勾連著,要為他選個新太子了。

  雖然打著鞏固國本的名義,但劉文濟又豈能為其所惑,豈能不懷疑其內心,太著急了......

  而陳巍此番帶來的,又是一則讓劉文濟萬分惱火的事情,與濟南公劉繼德有關。劉繼德,章德太子劉繼禮胞弟,同為李皇后所生,建隆十五年諸皇子進爵,封濟南公。

  對于諸皇子,劉文濟雖然要求很高,管束甚嚴,但在秘密監察上,一直以來卻是很克制的,甚至禁止皇城司于諸皇子上肆意安插眼線。

  但從劉繼禮薨后,這條底線也迅速突破了,只因為,劉文濟需要對諸皇子情況有更細致密切的關注,他要求的是一舉一動都要報上來。

  這種舉措的背后,同樣能夠反映出劉文濟的一些心理。作為一個合格且腹黑的皇帝,他即便有動情的一面,但更多是一個帝王的器量,那種唯我獨尊、孤家寡人的氣質。

  或許在得知太子劉繼禮薨逝的第一時間,傷心之余,他的潛意識里就已經琢磨起“如之奈何”的事情了......

  而陳巍密報的,則濟南公劉繼德在章德太子薨逝之后及喪期之間的一些表現,其中有幾點,十分致命。比如,在太子喪訊傳至時,劉繼德正與一干賓客飲宴,聞訊先喜而后哀;

  比如,治喪期間,劉文濟讓諸皇子為兄長守靈,劉繼德昏昏欲睡,極不耐煩,后又于府中與姬妾嬉戲,口出狂言;

  比如,章德太子下葬后,朝廷冊立新太子的呼聲漸起,劉繼德又召集幕僚賓客密議,內容大致是如何聯絡收買朝中大臣,爭奪太子之位......

  當這些情況從陳巍這里得知時,劉文濟雖然保持著一個帝王懷疑一切的習慣,但情緒也明顯受到影響,語氣都陰冷了下來,目光冷冽而銳利地盯著陳巍:“這些情況屬實?”

  “句句屬實,濟南公言行舉止,甚少遮掩,證人頗多,隨時可供陛下查核!”陳巍以一種謹慎的姿態,向劉文濟保證著。

  聞之,劉文濟沉默了,好一會兒后,疲憊的聲音方從嘴里吐出:“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濟南公府的一舉一動,交結了什么人,又有誰響應,都給朕如實記錄!”

  待陳巍離去,劉文濟不由挺直了上身,整個人周遭仿佛環繞著一股陰沉之氣,氣息也慢慢急促起來,終是忍不住怒斥一聲:“蠢材!你也想當太子!”

  雖然內心憤怒不滿,但劉文濟再一次深刻地認識到,新太子是他與大漢帝國,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幾乎伴隨著他整個統治末期生涯。

  而圍繞著新太子的推舉,快速地在帝國上層形成了一個政治旋渦,幾乎將所有中樞朝臣都吞噬其中,只要在這個權力場間,少有能置身其外者。

  在這件事上,大漢帝國上層的權貴們,似乎都一一蘇醒了,包括那些家世顯赫,但在歲月流逝之下,已經漸漸邊緣化的開國公侯,元從故舊。而這種斗爭,幾乎是無法避免的。

  勛貴大臣們,實在給了皇帝劉文濟半年多的緩和時間,希望他能從喪之之痛的陰影中恢復過來。因此,一直到建隆二十年春,隨著京畿道布政使柴熙讓(前以吏部尚書職出任)上奏,請立太子,早定國本,這場醞釀了半年多的暗流,終于徹底暴露了出來。

  緊隨柴熙讓之后,請立太子的奏章有如雪片一般飛向皇帝劉文濟,這還是明請的,還有諸多旁敲側擊、拐彎抹角,以各種形式向皇帝暗示的,類似的奏疏,十張皇帝御用大案都盛不下。

  而這種風正式吹起來之后,在沒個確切的結果之前,就很難平復下去了。隨著“冊立太子”的呼聲甚囂塵上,遍及朝野,對儲君的意見,朝廷內部也逐漸正式地分裂成三派。

  睢陽公劉繼英以及皇長孫劉維箴,這是最核心的兩派,還有一派,則是持“中立”態度,準確地講,遵圣諭而行。但不論哪一派,在請立太子的事務上,態度是一致的。不管是存有怎樣心思與謀劃,太子該當及早確立。

  而劉繼英、劉維箴兩人支持者們之間的爭斗,也形成了開國以來帝國在繼嗣問題上第一次尖銳的、大規模的政斗,影響之深遠,甚至一度使朝政糜廢。

  雙方從大方向上,代表了自世祖時代起就延續下來的兩股勢力的斗爭,貴庶集團的角力。支持劉繼英的,當然是以楊氏為首的軍功貴族們,劉維箴則以庶族官僚集團居多,同時,也不乏貴族支持,畢竟楊氏樹大招風,難免引人嫉妒,另一方面,在楊家也很難完全代表帝國的軍功貴族階級。

  這也導致兩者之間,實力與影響相對均衡,因此,如果僅憑臣僚們自己推戴擁立,是很難迅速出一個結果的。事實上也是如此,從建隆二十年,一直到建隆二十二年,為了將目標對象扶上位,帝國的權貴們是絞盡腦汁,各顯神通,從鼓噪推戴,迅速演變成相互攻訐,一場大型的黨爭,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在劉文濟統治時期出現了.....

  朝廷的風氣,為之一改,建隆時代維持了二十年的清明政治,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幾分污濁與陰霾,甚至從中樞,傳導至地方,最夸張時,連一邊遠州縣官吏,都不禁參與到太子的討論中來,其中不乏用自己的辦法表明支持之意。

  這樣的局面,是遠超很多人最初之意料的,沒人能想到,太子之位能拖這么久,而造成這樣的結果與影響,皇帝劉文濟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

  因為,一切的本質,還在于劉文濟內心的猶疑。

  同諸權貴大臣一般,劉文濟對繼嗣之君的人選,也是從劉繼英、劉維箴二者之間考慮。但最終選擇誰,卻難有個果斷的決定,每個人,都讓劉文濟顧慮重重。

  劉繼英,性沉穩,有志氣,涵養足,是一個標準的皇室教育出的精英,雖然少鍛煉,但畢竟還年輕,極具培養價值,未來可期,身份上也沒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唯一讓劉文濟顧慮的,恰恰是楊氏外戚的影響,看看以楊氏外戚及一干軍功貴族們組織起來的“睢陽派”吧,那等聲勢,讓劉文濟都不禁側目。

  即便有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但楊氏之盛,并且持續了這么多年,甚至影響到下一代帝王了,劉文濟是怎么都無法忽視這些因素的。

  劉文濟畢竟也是個老皇帝了,而老皇帝最不安的就是掌控力的減弱,有些憂慮甚至能蓋過理性......

  劉維箴,太子死時,也有十九歲,年紀上并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性情上,比其父更加迂腐懦弱,雖然一樣孝順恭敬,但其短智遲鈍,一度讓劉文濟看得都著急。

  但是,朝野上下,偏偏支持者眾多,并且涵蓋諸多階層,各派勢力,人聲雖雜,但其意甚堅,尤其是一些又臭又硬的諫臣,更是打著“死諫”的名頭,要維持帝國正統!

  正統!這個詞,劉文濟為之努力爭取了一輩子,沒曾想,最終卻在繼嗣的問題上,通過這樣的方式被認可,說來也有那么幾分可笑......

  皇帝猶豫不決,傳遞出的模糊信號,自然給人鉆營者渾水摸魚的機會,奪嫡之勢既成,斗爭起來便是無休無止。雖然劉文濟在這個過程中,也以嚴厲手段進行彈壓,但表面上控制得住,但潛流依舊,他也震懾不住那騷動的人心。

  也就導致,在建隆二十到二十二年這三年間,朝廷中樞的氛圍十分緊張,為了禁止兩派之間那種層出不窮、跌破下限的爭斗,劉文濟不得不以執政以來最酷烈的手段與作風去鎮壓,一大批的大臣遭到貶謫,其中不乏有識之士,忠臣孝子。

  比如,在劉文濟的大力提拔下,已經升任洛陽府尹的范仲淹,見太子之爭,波及朝野,已經嚴重影響到國家的穩定,對此痛心疾首,上表進諫。

  言辭固然激切了幾分,其中不乏影射政事堂諸相尸位素餐,坐視斗爭,不為君王社稷盡心參謀之言。范仲淹的奏章,不只引起了劉文濟的厭煩,還惹惱了那一干宰相。

  尚書令陳堯佐,財政使呂夷簡,先后上奏,彈劾范仲淹,說他不敬宰相、妄議朝政。罪名雖然很弱,但劉文濟惱怒之下,于建隆二十一年春,將范仲淹貶到隴右道當布政副使了。

  由此,開啟了范仲淹在隴右長達七年仕途生涯,在那七年間,范仲淹也沒有片刻放松,時刻關心朝局,憂懷君王。并且,在隴右完成了兩件大事。

  一是在曹利用的基礎上,進一步鞏固大漢在青唐地區的統治,將帝國統治影響向高原深處輻射;二則推動隴右道治西遷蘭州,一直以來,隴右道治都在鳳翔府,從地理上來講,偏重于東方,尤其在對青唐地區開拓益深的情況下。

  也是從范仲淹遭貶開始,朝廷重臣,一一遭到劉文濟的整頓,柴熙讓被貶到高昌道任主官,呂夷簡外放遼東,到建隆二十二年,尚書令陳堯佐罷相。

  到這個時候,朝堂之上雖然在劉文濟的鎮壓下平靜了下來,但關于太子的爭斗卻在帝國更廣泛的范圍內展開,面對這種情況,劉文濟既然惱怒,又無奈。

  面對眾多紛爭,劉文濟是日益疲敝,也清楚地知道,太子之事,是不能再拖了,他必須得做決定了,否則禍患或許就將起于忽微了。

  在歷朝歷代的諸多權力爭斗中,在那些漫長的角力之下,最終比拼的實則并不是有多優秀,而是比少犯錯。而在太子之位的爭奪上,這條規則同樣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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