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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篇26 黃河口岸

  皇帝要出巡,這可是樁大事,如鄭元者,當即便考慮起出行鹵簿、路線,并請示起隨駕人員人數起來了。不過話才起個頭,便被劉旸果斷否了,若是擺開儀仗,大張旗鼓,他能看見個啥?

  因此,依劉旸想法,只帶二三近臣出訪,當然御駕安全不可不慮,另外攜一百禁衛輕裝簡從作為護衛。

  就這么著,一場失之草率,但足夠突然的私訪開始了,以皇帝劉旸為中心,一行上百人馬,輕騎而出,一路向北,除了短暫的飲水補給,幾乎不加停歇,一口氣跑了近百里,到黃河岸邊方才停下。

  如此高強度的疾行,就是身強力壯的衛士們,都不免喘息,何況多年養尊處優的劉旸,不過,經過這么一場跑馬,他緊繃著的精神反倒舒緩幾分。

  內侍鄭元也是氣喘吁吁的,雖已年逾五旬,但依舊支撐得住,精神好、體力足,是作為伺候人尤其是伺候皇帝的基本業務素質。

  見皇帝滿頭汗意,顧不得其他,鄭元立刻取出一件紅氅幫他披上,劉旸也沒拒絕,時直秋高,又在大河渡頭,容易受涼。

  居高臨下,俯視著不遠處的渡頭,夕陽西下,彩霞絲絲縷縷地鋪在河面,斑駁的光彩映照在每個人瞳孔之中。凄涼的秋風,也并不影響渡頭間的熱鬧場景。

  這是河清渡,古小平津,距離洛陽最近的黃河渡口,自古以來,便是拱衛洛陽的要隘。當然,在如今的大漢,除基本的軍事作用之外,更多地承擔著經濟、交通作用。

  在開寶時代商品經濟大發展的背景下,也自然而然,帶起了貨物流通渠道的繁榮,水路交通更是經過一場大開發,而黃河上內河航運的發達也是可期的,尤其承擔著向京畿輸送資源的重要作用。

  如河清渡,每年都承擔著大量的轉運任務,南來北往,車船云集,河中的食鹽、河東的石炭、塞外的牛羊,等等貨物,都以此地為泊地。而僅僅依靠向京畿轉運物資,河清渡便發展成為了一個大市鎮,僅地處南岸的河陰鎮便逾五千的人口。

  秋風下的河清渡,也正向皇帝呈現著它的繁榮與忙碌,南北兩岸是大片經過平整硬化的開闊地,埠頭、貨棧比比皆是,南北商賈、牙郎、貨主、百姓交雜其間,當然渡頭上最多也最忙碌的身影,是倒船的船工以及裝卸貨的苦力。

  越是傍晚之至,則越是緊張忙碌,似乎都想趕在夜落閉港之前多卸一件貨,多跑一艘船。黃河水流本就湍急,又時值秋汛,遠遠地看著黃河之上那些摸著晦色掙扎于風浪的轉運河船,劉旸的心都難免被揪了下。然而也不好多說什么,若沒有這些小民百姓的辛苦血汗,國家如何發展?

  相比起渡頭上帶給人辛酸感的場面,南北不遠,那座崛起時間不算太長的市鎮,看著則更具“盛世”氣象了。

  事實上,河清渡南北兩岸市鎮早已有之,過去幾十年也一直在發展,不過真正擴張到眼下的規模,卻還是從朝廷在此地設立大宗商品交易公所開始。

  畢竟,洛陽的擁擠化是不可避免的,小商小賈肩挑手扛小推車式地物資供應,也越發不能滿足西京百萬士民的日常需求,尤其還有那么多權貴。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早有人開始做起的大宗貨物集散生意,納入了財政司考量,奏請批準之后,環洛陽一圈,朝廷設立了八大口岸,集中轉運、集中收稅、集中管理,河清渡還不是最大的一處,但與其他口岸一般,在大宗商品交易外遷的過程中,享受著從京畿輻射出的好處。

  自那以后,來自各方的商賈們,不再需要將貨物帶著一路走到底,運到洛陽近郊甚至城內再行售賣,在像河清渡這樣的口岸,就可以卸貨、易貨,若想見識欣賞京師風華,就可輕裝簡行了。

  同樣的,由京畿大小工場生產的商品,也由此道,層層轉運分銷出去。這些帶有集散功能的口岸,在利國惠民便商方面,也發揮著越來越明顯且重要的作用。

  河清渡,自然不是劉旸第一次來,但每一次來,都能有新的發現,看到一些新變化。同樣的,也只有見到口岸上下那忙碌但秩序井然的場面,對于如今這個由他所統治的帝國,面對那些明里暗里的挑戰,劉旸才具備更充足的信心。

  “船沉了!”

  “快救人!”

  伴隨著驚呼聲,有序往來的河上產生了一陣騷亂,所幸負責維護秩序的吏卒還算盡責,第一時間采取了措施,把翻船的船家給救了上來。

  在河上跑的這些船,有官家的,有商隊的,有船幫的,當然也少不了私人的。

  此時沉掉的那艘船,顯然是個人跑單幫的,被救上岸后,旁的不管,就跪在棧橋上,對滔滔大河,哭天搶地,嘴里不停喊著“我的船”、“我的貨”。

雖然值得同情,但這樣的事情在這繁忙的渡口并不少見,負責的職吏也等其發泄完了,再將人帶去鎮上公所,進行盤問調查,同時也做后續的處理,至少等貨主找上門之前,人不能跑了  察覺其動靜,劉旸即讓徐士廉去察問,很快徐士廉便將情況回稟了。

  事情并不復雜,距離冬季也就一個多月了,京中士民尤其是富貴之家都開始屯石炭了,來自河東的炭商們也開始往洛陽輸送,作為南下洛陽的兩大口岸之一,河清渡自然承擔了巨大轉運需求。

  翻掉的那艘私船,正是轉運石炭,因為超重(翻倍的載重量),被風浪打翻了.

  聞言,劉旸思索少許,問道:“遇到這等情況,一般是如何解決的?”

  徐士廉答道:“也需分具體情況,似此私船,船翻貨毀,大抵只有賠償貨主了!”

  劉旸眉頭稍蹙,道:“一船石炭價值不小,這擺渡轉運,本就只賺些辛苦錢,如何賠償得起?”

  徐士廉道:“臣明白陛下體恤下民之心,然船翻貨毀,確是船家之過,貨主將石炭從河東運輸至此,又何嘗容易,因此,理當賠償。”

  “至于如何賠償。”徐士廉看了皇帝一眼,繼續道:“船家若家資足夠自然最好,若是不足,或可借貸,等船打撈起,修好之后,繼續跑船還債。再不濟,亦可加入船幫,單打獨斗,對此等風險的抵御能力終究不足.”

  徐士廉嘴上如此說著,心中卻不免暗暗嘆息,他當然明白,自己提的解決辦法,沒有一件是容易的,若是家境拮據,一個不留神,這船家一人一船甚至一輩子都要套到此事上了。

  然而對此,徐士廉并不能多說什么,至少不能因為憐一人而壞了整個市場秩序。事實上,徐士廉還清楚,根本不怕賠不起,除了那一人一船,家里總有土地吧,總有兒女吧,能置辦出一艘船出來跑貨的,多少是有些底氣的。

  再憐其困難,也唯嘆小民之艱!

  “借貸!”劉旸似乎也一下子抓住重點了,嘴里呢喃著,眉頭擰起:“朕聽聞,民間高利借貸成風,無數小民,被逼得家破人亡!”

  徐士廉頷首道:“回陛下,確有其事,朝廷在民間借貸利息上,雖有嚴格限制,但難免有些不法之徒,受暴利所惑,以身試法。官府雖有嚴厲打擊,然終有不及之處.”

  “最值得忌憚的,怕是官私勾結,共同漁利吧!”劉旸冷冷道,眼神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稅改過程中,有些人不就是通過借貸之法,將土地分潤出去的嗎?

  土地就是不在名下,同樣把那份收益給賺取了,甚至更多。在朝廷官府這邊,還能落一個配合改革,積極忠誠,朝廷還需嘉獎勉勵!

  有些人啊!的確太聰明了!凌虐下民還不算,還要將朝廷當瞎子、聾子糊弄!”

  “陛下明察秋毫!”感受著劉旸那難平的心緒,徐士廉張了張嘴,道出這么一句話。

  瞥了徐士廉一眼,劉旸深吸一口氣,道:“似此等情況,是否可由官府出資貸款,低利助民度過難關?”

  聞問,徐士廉稍作思索,拱手道來:“稟陛下,官府放貸,多針對農村農戶,農桑漁牧,多以糧食、種子、農具作為貸資,或遇大災之年,予以災難民賑濟糧款。

  似此等經營行為,如遇意外困難,多尋求民間借貸,官府對此也是予以支持,并且紓難濟困之事上大有鄙夷。

  只是有些奸商劣紳,過度貪婪,苛虐小農,致民貧苦,而各地官府,對此疏于監管,以致慘劇迭出,破產滅家者,難計其數”

  聽完徐士廉這番分析,劉旸神色變幻幾許,很是悵然地說道:“監察監察,監而不察,小民蒙難,眾生疾苦,說到底,還是朝廷治政不力!”

  “陛下有此憂國愛民之心,又何愁國家不治,百姓不安!”聽劉旸如此說,徐士廉則衷心地抱拳道:“只是還欠缺些時間罷了,假以時日,大漢必是河清海晏,萬民必定富庶安康!”

  “朕倒也不需你安慰!”劉旸擺擺手,沉默幾許,方悠悠說來:“其實朕心里也清楚,即便出臺這等針對普通士民經營困難的官府借貸,在一些貪官污吏的任意曲解下,也可能成為一項欺虐小民的惡政!

  然而,偌大的國家,數以萬計的官吏,難道全是不修德行、貪婪殘虐的奸臣惡吏?

  有些事情,明知不可為尚且為之,何況這利弊參半之事?因噎廢食之事,朕不為,揚其長而避其短,才是當為之政!”

  “陛下英明!”

  嘴角依舊難免浮現出少許苦澀,話雖然說得漂亮,但劉旸自個兒,卻未必有那么確信,只能向徐士廉交待道:“此事你記錄一下,待回宮之后,著有司商討一番,先在小范圍內進行嘗試,觀察總結。

  關于借貸事務,朝廷還當予以重視,尤其是那些高利私貸,朕聞之都不免頭皮發麻,難得自安,是必需嚴厲打擊的!”

  “是!”

  迎風而立,眺望渡頭,劉旸的思緒又不禁飄飛起來,開始思慮起大漢的賑濟制度來。

  作為一個農業為本的帝國,大漢的小農小民們在土地、家庭經營事務上的抗風險能力是很差的,大災大難就別說了,就是尋常年景,每到農時,都難免有糧種、耕牛、耕具上的短缺。

  基于此,朝廷也出臺了一份相當完善的賑濟制度。出現災害且不說了,為安撫百姓、穩定治安,朝廷一般會進行無償賑濟,而對農戶的農業經營困難,也多采取無息、低息借貸,讓百姓“低斗還官”。

  這些措施并非大漢初創,只是在前朝歷代的基礎上進行經驗總結,再付諸實踐,并由此在全國各地興建常平倉、義倉,作為帝國抗對風險、維穩治安的寶庫。

  然而這一套,弊處也很明顯,雖然在早期讓大漢在行政、軍事、救災等事務上獲取了極大的便利,但在幾十年后的如今,弊端也日益凸顯。

  而說問題,歸根結底,還是管理不善、管理難善,很多事情根本無法依靠權貴官僚們的操守去做,且一旦放松,必然積弊。

  朝廷方面,除了能將幾座“國級”大倉看管好之外,對于遍布道府州縣的大小義倉、常平倉根本無法做到有效監管。

  條令雖然制定得很清晰,但是,真正發揮其有效功能的情況,卻是越來越少,相反,成為了不法官僚、土豪劣紳牟利的溫床。

挪用二倉之糧都只是較輕的情節了,吃相難看的則有更多。前幾年就出現過一個案例,黃州知州張勄,伙同下屬,盜賣州內二倉儲糧達4.5萬石,后虛報水災,幾次“賑給”、“賑貸”活動就將賬抹平,再以災害情況向朝廷申請蠲免,幾萬石糧食就順理成章地被中飽私囊了  當然,這樣的事情干得過分了,就難免被發覺,后舉報之下,黃州案犯官自知州張勄以下,悉數被斬。而那件事,也又一次讓劉旸看到一些官僚們毫無下限的丑陋形象。

  而一切問題,到劉旸這里,又似乎都能用監督監管不足來解釋,而朝廷那看似完善的監察系統,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已然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至少在劉旸這里,僅僅盯著一些貪官污吏,顯然是遠遠不足的。大漢的監察系統,該更多地往下看看才是,剎那間劉旸腦子里恍過這樣的念頭。

  念及往事重重,思及當下種種,劉旸的心情也不免再度沉重起來。抬眼望著渡頭外的大河,暮色漸深,秋風欲烈,濤聲陣陣,停泊在埠頭上的大小船只震蕩不已。

  指著前頭,劉旸吩咐道:“今夜暫宿鎮上,找好船只,明日渡河。渡河之前,交待一番鎮上職吏,秋汛已起,隨時監測水情變化,務必保證這市鎮、渡頭商民的性命財產安全!”

  “是!”徐士廉當即應道。

  “明日就去河清縣看看!”再度遠眺,隔著黃河對岸,便是河清縣,也是劉旸此番出巡的第一目的地。

  原因也很簡單,此縣算是大漢稅制改革的“先鋒縣”、“模范縣”,但同樣的,劉旸也聽到了一些不那么好的傳聞,他很想親眼看看、親耳聽聽,這“改制模范”又究竟改出了個什么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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