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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行宮之內,張洎的步伐也是威風的,老臉上有些敬畏的態度,但并不多。至殿廡下,張洎掃了侯、劉二人一眼,二者行禮。
張洎沒有作話,只是點頭示意了下,而后抬頭撞見走出殿門的胡德,頓時一變臉,笑容滿面地迎上去:“有勞胡大官相迎!”
面對熱情洋溢的張洎,胡德態度則不像初至廣州之時那般親切了,眼瞼微抬瞥向張洎,手中潔白的拂塵向上一撩,搭在胳膊上,冷淡地說道:“官家召見三位,這便入殿覲見吧!”
胡德的態度讓張洎心中一個咯噔,臉上也僵了下,但只是剎那間的功夫,迅速堆起笑容,湊近了些,低聲問道:“斗膽請問大官,是不是臣等有什么照顧不周的地方?”
聞言,胡德看向張洎,二人目光做了一個短淺的交匯后,只見胡德又恢復了那副矜持的模樣,不咸不淡地應道:“張使君,莫要讓官家久等了!”
簡直是一句多余的話都欠奉,如此態度,自然引得張洎心中不快,但再不爽,也不敢發作。還得放低姿態,陪著笑:“煩請大官通報,臣等覲見!”
“不必了!官家口諭,著張、侯、劉三臣,即刻覲見!”
經過這么個插曲,進殿之時,張洎整張臉都是陰的,他在意的自然不是胡德這閹人如何如何,而是這冷淡背后透露的老皇帝的態度,顯然,不太妙。
張洎當然知道老皇帝今日出巡了,甚至知道大體位置,但究竟哪里引起老皇帝不快,甚至讓這些慣于察言觀色的閹人發生如此巨大的態度變化,這其中的意味就當真值得警惕了。
不過,心中雖有些忐忑,但張洎還算穩得住。或許是久在地方擔任高官的緣故,又或者與老皇帝有那么一份親近關系,在應付老皇帝之事上面,張洎總有一種莫名的自信。
依地域來說,張洎該算是南臣,生于滁洲,長于淮南,但入仕中原。其叔父張懿曾為南唐部將,在大漢平淮南之戰中歸順朝廷,生前曾官至淮西道都指揮使。
張洎則是張懿最看重的后輩,不到二十便被送到開封參加科考,參考之前,還幸運地碰到出巡的老皇帝,殿試之后,成為探花。對大漢科舉制發展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在乾祐中前期時,探花才是皇帝的心愛之人,前途更加遠大,如趙曮、張洎、趙匡義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在大漢諸多政治勢力中,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派系更準確地說應該叫出身、履歷,那就是崇政學士,屬于早期“帝黨”一個格外重要的分支,皇帝的后備人才庫,基本每個崇政學士,只要不犯大錯,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
如今的內閣學士,與當年的崇政學士相比,地位懸殊也是十分巨大,不管是實權還是影響力,都是如此。而張洎,也是崇政學士派中的中堅人物。
僅乾祐探花、崇政學士這兩重身份,就足夠張洎受用無窮了。事實上,以張洎近四十年宦海生涯,履歷之深厚,到如今整個朝廷也沒有幾個比得上他。
實事求是地說,是不至于僅僅做到區區一廣南東道布政使的,要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擔任河東轉運使,道司級大吏。按照正常的升遷規則,縱然首相不敢奢望,政事堂一尊位總還是有很大機會爭取一下的。
然而,每到關鍵時刻,總能被人比下去,也并非每次都有勛戚權貴,追溯到最后,卻能發現是到老皇帝這里不過關了。原因也不復雜,在老皇帝看來,張洎此人,有小智,而無大器,雖文采出眾,然為人殷勤險诐,不似良臣。
當然了,這些仍舊只是表面問題,最讓老皇帝不滿的,是這人好折騰,喜歡自作主張,更愛攀交臣黨。但即便如此,這么多年下來,張洎仍舊不失高位,身上那套紫服也從未褪色。
于張洎本身而言,如此“際遇”,自然難談舒暢,他本身也不是個豁達的人。
身為皇子,總有覬覦皇位的心思,身為大臣,則難免想要試試政事堂高位的風景,但二十余年來,數次爭取,數次失敗,也使張洎的心理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這些變化,體現到具體的為政做人上,就顯得有那么些張揚自大、驕傲頑固。
昏悖如老皇帝,遇事總有思考,難免反省,而張洎則從頭到尾,都沒有認識剖析過自身的毛病,只是一味覺得,時運不濟 因此,即便察覺到了老皇帝連夜相召的不同尋常,雖有所警惕,但他打心里仍舊沒覺得有什么大問題,至少不會出在他身上。要知道,區區一個廣南東道布政使已經是委屈他了,皇帝再拿他怎么樣豈不過分?
然而,等見到目光冷冽的老皇帝,面對那凌厲的質問,張洎也有些懵了。
“這廣州府,還是大漢之天下嗎?還受朝廷管治嗎?”
兩個問題,讓心中惴惴的三名廣東道大吏神色劇變,侯延廣還勉強穩得住,劉昌言兩腿一軟直接跪下了,張洎不至于那么不堪,但一張老臉也白了幾分。
他驕愎到有些喪失自知之明不假,但并不意味著他連最基本的政治意識都喪失了。老皇帝的問題,問得實在太嚴重了,嚴重到動輒掉腦袋的程度。
忍住心頭的驚駭,張洎躬身拱手,沉聲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惶恐不已!廣州府自是大漢治下,自當嚴格遵從朝廷詔制”
“是嗎?”老皇帝一點都不客氣,徑直質問道:“城中番坊街是怎么回事?番人進得,漢人進不得?進則要被打出來了?”
果然如此,張洎暗想,迎著老皇帝冷冽的目光,趕忙解釋道:“回陛下,外番商民與我中國習俗格格不入,為免沖突,因而專設番坊街”
“朕要你來解釋番坊街之由來?”老皇帝直接打斷他:“避重就輕,就是你們這些人如今應付朕的辦法,當真好欺?
什么習俗沖突,這是讓那些外番在大漢土地上搞國中之國的理由?誰給你們的權力,誰給你們的膽子?”
老皇帝怒火噴薄而出,張洎也站不住了,有些驚慌失措地跪倒,“國中之國”這四個字太嚴重,他也實在承受不起,慌忙拜道:“陛下容臣解釋,廣州番人,仍在官府治下,絕不敢違抗朝廷之命!”
“那么是誰公然違背朝廷詔旨?”老皇帝駁斥道:“番坊街中的那些禮拜寺,別告訴朕你這個布政使不知道!
當年朝廷下制,取締番寺,禁止信仰ysl教,凡msl信徒,一律驅逐出境,廣南東道就是這樣執行詔制的?”
聽老皇帝這么說,大冬天的,張洎也不由冷汗迭出,竟有些口拙地答道:“陛下,廣州府番人雖有皈依ysl教者,但對朝廷官府一向恭敬,在廣州也多踏實經營,從無對抗官府、冒犯百姓之舉。
臣想,朝廷制下的目的,只是加強對這些外番的管控,以免其蠱惑人心,禍亂地方,攪擾士民。
然其既已安分守己,便無需過多苛待,這些外番商民,每年商船往來,給廣州府帶來大筆財稅,整個廣南東道都頗受其益。
至于那ysl教,并不占大漢土地,其教義針對也只是那些msl,對大漢士民影響不大。當年陛下整頓佛門,也只是以制度約束,如今依舊任其傳道.”
“狗屁!混賬!”聽張洎這么一番陳辭,老皇帝徹底收斂不住了,順手拿起放在腳邊的竹杖便朝張洎丟去,扔得還真準,直接砸到他眼睛。
張洎一文臣,年紀又大了,哪里受得了這痛楚,剎那間,什么規矩儀態都忘卻了,捂著眼睛嚎叫不已,就差翻身打滾了。
“你這個畜牲,朕怎會容你到今日,真該早點砍了你!”老皇帝見了,只覺痛快,嘴里罵道:“妄自尊大,狂悖犯上,竟敢公然以己之志,替代朝廷之政!誰給你的狗膽,敢在朕面前大言炎炎”
面對老皇帝這樣一番厲害的斥責,張洎終于從眼睛的劇痛中醒轉了些,哀嚎聲降下,有些委屈地嗚咽道:“陛下!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啊!”
聽其言,老皇帝冷笑兩聲:“說你不識大體,你還不服氣!如今看來,朕果真識人!
原本,朕還打算聽聽你如何解釋,如今看來,卻也無話可說了!你滾吧.”
張洎這下是徹底慌了神了,雖然仍有些發蒙,但本能地祈求道:“懇請陛下寬恕,老臣知罪了!”
見其狀,老皇帝則難掩面上厭惡,冷冰冰地道:“饒你一條老命,讓你回鄉養老,就已經是朕念及多年君臣之誼了,否則,你以為你今夜能走出行宮?”
“陛下.”張洎不禁高呼道。
“拖出去!”
聞言,胡德很是麻利,招呼來兩名衛士,架起張洎就往殿外去,伴隨著的,是張洎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叫喚聲。
隨著走遠,大成殿中逐漸安靜下來,一干人等,這才慢慢回過神來,尤其是劉昌言。張洎可是他的頂頭上司,在廣南東道從來是一言九鼎,不可一世,就這么完蛋了?世事之變化無常,實在讓人無所適從。
等感受到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劉昌言身體也緊繃起來,快速地磕頭道:“你是趙普推薦的人,朕也相信趙普的眼光,番坊街之事,朕暫且不追究于你,但作為廣州知府,你也需要給朕一個交代!
給你三日時間,把番坊街之弊,給朕清除了,如有遺漏,前事后事,兩罪并罰!”
“臣謹遵陛下詔命!”聞言,劉昌言當即道,然而,又不禁遲疑道:“陛下,廣州府境內番人數十萬眾,其中篤信ysl者甚多,若操之過急,只怕引發變亂.”
老皇帝將目光轉向同樣已經跪倒在地的侯延廣,冷冷道:“你知道朕召你來的原因了?”
聞問,侯延廣更干脆了,抱拳道:“臣明白!定當全力配合廣州府,整治邪教番俗,還廣州府一片澄清!”
“朕觀城中士民,多有效仿外番,頭裹頭巾,以白斤遮面者。怎么,有什么做賊心虛的,不敢以面示人?
給朕下令禁絕”老皇帝又厭惡地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