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長沙,扶欄遠眺,長沙城外,秋風黃葉,帆檣碼頭,貨棧閭舍,一派旺盛之景。不過,大抵是南來之后,在這些江岸湖畔見多了類似的景象,老皇帝再無新奇可言,因此長沙城清晰地進入眼簾后,沒有著急進城。
“長沙有個橘子洲吧!”老皇帝以一個肯定的語氣問隨侍在身邊郭信。
幾天的行程下來,郭信已經快被老皇帝搞得神經衰弱了,此時聞問,有些機械地回答道:“回陛下,在江心有四座江水沖積而成的沙洲,地方不大,望之若帶,因盛產柑橘,當地人稱之為橘洲,或許就是陛下所言橘子洲.”
“應該是了!”聞言,老皇帝當即吩咐道,情緒間甚至帶有少許興奮:“先去橘子洲看看,九月秋高,正是欣賞瀟湘美景之時啊!”
難得見老皇帝如此情緒外露,表現出的興致在郭信看來甚至有些不正常,當然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想著妥善、迅速地滿足老皇帝的要求。萬一陛下滿意了,就不再緊盯著他不放了呢,念想總還是要有的…
“臣,立刻去安排!”
即便十世紀末的橘子洲,也是個賞景的好地方,尤其秋冬季節,橘紅柚黃,盡染楓林,江天暮雪,一派盛景,是文人墨客乃至長沙權貴們游完賞景的寶地,為此在幾座沙洲上都修建有觀景臺。
數千人的等待中,老皇帝登上北端桔洲觀景臺,頭頂遼闊楚天,腳踩湘江激流,近觀舟船擊水,遠望萬山紅遍…
同是獨立寒秋,此時此景,老皇帝實在有些情不自禁,腦海中不斷跳躍出那首沁園春,那兩闕雄詞。老皇帝覺得自己是有資格念出來的,然而仔細想來,以自己如今的垂暮心態,卻有幾分不合適,當然最關鍵的,還是跨越時空的記憶太過久遠,太過模糊,實在記不全了,念不完整怕也貽笑大方…
沉浸在自我的情緒中,迎風而立,悵然而嘆,約摸有一刻鐘的時間,老皇帝方指著一片碩果累累的橘林,吩咐道:“去摘橘子來,朕想嘗嘗!”
“是!”
胡德想帶人去,卻被郭信攔下了,嘴角帶著謙卑的笑容,一副殷勤狀,招呼著兩名布政司高官,一溜煙便鉆入遠處的橘林了,腿腳之麻利,一點也不像個年近六旬的老者。
等再出現時,華麗的袍服已然損壞了,但精神卻是煥發,一整筐的橘子擺在老皇帝面前。郭信站在竹筐邊,眼巴巴的望著老皇帝,一副討賞的模樣,看得老皇帝都心生無奈了。
矮身拿起面上的一顆橘子,果體不大,但形狀圓潤,顏色鮮亮,把看了一陣,老皇帝自個兒剝開,很快一股子濃郁的橘果香氣便縈繞在君臣鼻間。
分出三兩瓣果肉,遞給郭信,郭信見狀雙手接過,不加猶豫地送入嘴中,嚼了嚼,笑容滿面,大贊甘甜。
老皇帝注意著他的表情,等了一會兒,見郭信笑容依舊,方才也向嘴里送了幾瓣果肉,微酸,甘甜,口感確實還不錯,但比起過去在宮中吃的柑橘,就要差遠了.
賞完景,嘗完橘子,老皇帝的興致得到滿足了,這才老手一擺,吩咐道:“起駕,進城!”
長沙府畢竟是一道之治,皇帝多少得給點面子,因此,當夜由湖南道司籌辦的迎駕夜宴,老皇帝還是笑呵呵地出席了。
不得不說,這就是老皇帝自泰康宮南巡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頓酒席,美食珍饈,歌舞升平,看得出來,長沙這邊的權貴們,還是很會享受的。
因此,老皇帝前后只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起身離席。并且,在離席之前,不陰不陽地發表了一番感慨,大概意思是說,四十年前湖南還是滿目瘡痍,長沙更是凋敝到只余數千人口,如今鐘鳴鼎食,美味佳肴,都是在座諸卿勤勉治理的功勞。
這樣的講話,再配合老皇帝那語氣、表情,再愚蠢的人也不會覺得這是夸獎長沙諸君。因此,夜宴難免在一種尷尬的氛圍中結束,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郭信,至于郭信,臉上依舊洋溢著點笑容,只是熟悉的人都能感受到郭國舅的忐忑與緊張 或許是自認為對荊湖南道的情況了解得夠多夠深了,在長沙的日子,老皇帝并沒有專門抽出時間寢取布政司的政務匯報,就連長沙當地的民生民情、民心民氣也沒有仔細體察。
相反,老皇帝把為數不多的精力,放在對長沙學政的“調研”上。“教育興邦”大概是過去幾十年長沙最堅持的一項政策了,并且以長沙為中心的讀書氛圍很濃厚,似乎從馬楚時期開始長沙士民的骨子里便深深烙刻進了文化因子。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之下,過去幾十年,長沙不只是物質、經濟飛速發展,教育方面也是如此。官府大力興辦官學,對民辦書院、學校、私塾,也是鼓勵、倡導,幾十年下來,也使長沙成為南國一個聞名遐邇的人文之鄉。
發展成果也是豐碩的,到開寶二十九年,僅長沙一地,官學、民辦各類學校、書院、私塾,便有三百余所,可謂規模空前。
由此也培養了無數人才,每科考舉,都有湖南士子在京師揚名,“湘學”也在那些湖南士子、官員的傳播下,逐漸光大,揚名。
若說科舉太高太遠,僅荊湖南道內部來說,教育的興起,也帶來了數不清的人才,這些學子結業之后,大多充斥于湖南官場的上上下下,優秀者為官,次等者為吏。
以湘學為基,也構成了一個湘士黨團,論官僚的凝聚力與官府的掌控力,天下道州怕是沒有能與荊湖南道這邊相比了。當然了,這些在老皇帝眼中,就是地方主義的表現。
讀書人在湖南的地位是很高的,甚至完美地詮釋著“士農工商”的次序等級。湖南的江河湖泊、山林村野間,難免于活躍著一些強人,但不管多么兇狠殘忍、膽大妄為,都不敢去騷擾書院學校。曾經有人這么干過,然后享受了一場來自全道州縣官民的集體針對,死無葬身之地。
在湖南,殺人越貨或許還有活命的可能,但敢冒犯學校,殺害學子,一旦查清,即便最終能逃脫,湖南也再無容身之地。讀書至上,或許就是當前荊湖南道優先等級最高的社會準則之一了。
因此,對于湖南其他那些地方通病,老皇帝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反而是對這種“文化氛圍”,尤其關注,甚至可以說忌憚。
他隱隱感覺到,在湖南正在形成一種名為“學閥”的勢力,形成的過程是很隱晦的,但在潛移默化之間,其影響力已然遍及湖南的方方面面,從統治的權貴,到黎民黔首,乃至那些盜匪強人都能馴服,這就很可怖了。
就拿老皇帝親自視察的岳麓書院來說,這個建立不過三十年的官學書院,如今已經是湖南學政系統中執牛首者。
院內有學生三千余人,不只集中了湖南最優秀的學子,還有不少兩廣、江西、淮西、湖北、川東的學子前來求學,輻射范圍很廣,影響力也不斷地向外擴張。
時任岳麓書院院正,名叫廖明永,是本鄉本土學問家。當然了,能做岳麓書院的院正,本身的學識能力是毋庸置疑。
這廖明永真正為老皇帝所關注的,卻是其出身,其祖父廖匡圖,乃是馬楚文昭王馬希范時期的“天策十八學士”,數一數二的那種。
而整個廖家,在湖南甚至整個南方,也是名氣斐然,過去百年間,誕生了大量才學之士。到廖明永這一代,這個學閥家族已然徹底成勢了,哪怕族中當官的人不多,當大官的人更少,但湖南官場是少有人能忽視這股勢力的.
隨著對廖氏這些學閥家族了解愈深,老皇帝又是殺機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