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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6章 上進之時,上進之人

  面對劉繼謙恭敬乃至殷勤的迎候,劉規臉上露出少許笑意,沖他說道:“知州既是一州父母,又是皇族后裔,如此紆尊降貴,親自迎接,這可讓在下受寵若驚啊!”

  聞言,劉繼謙連連搖頭,身體甚至前驅幾許,卑聲下氣地道:“不敢當!愧不敢當!劉公盡忠王事,兢兢業業,長受陛下信任,這才下官等該當效仿的楷模。

  劉公能得閑暇,抽身赴會,下官實在榮幸之至,感激不已!”

  面對劉規這個老閹,劉繼謙的姿態放得很低,一點也沒有端自己那所謂皇族后裔身份的架子。自家人知自家事,祖上終究是罪臣,同時,即便當年在徐王府中時,除劉承赟之外,他們兄妹也是飽受排擠與欺凌的。養子,那可是連庶子都不如的,經受過苦楚,對于如今的名位、權力方才格外在乎,并且渴望更重的權勢。

  以劉繼謙的聰明,又如何能不知他過去兩年在申州之政的苛刻性,怎能不知其中的禍端以及對百姓帶去的苦痛、負擔。

  只不過,就和那王欽若一般,劉繼謙也在賭博罷了,賭成了加官進爵,仕途有望,賭輸了,大不了也就掉腦袋罷了。

  他從進入官場開始,就一直牢記徐王的教誨,按捺、等待,低調、謹慎,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等到不惑之年,頭發都白了一些了。

  如果沒有泰康行宮,沒有圣駕南幸,熬也就繼續熬著吧,但是,行宮選址在雞公山,他又恰好在申州任上,這豈不是上天安排,時運所鐘?

  這樣的情況下,還讓他四平八穩,無所作為,就他個人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對于一個官僚來說,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在大漢朝,上一次還是泰山封禪之時,那一次成就的,還是時任兗州的張齊賢.

  值得慶幸的是,他似乎是賭贏了,從老皇帝的安排來看,他已經過關了。申州調任蘇州,就是一個在明顯不過的信號了。

  同樣的,對于這項調命,劉繼謙仍舊心存隱憂,因為來得突然,要求也太急,他更希望能夠在申州任上待到鑾駕返京。

  但是,老皇帝讓他直接赴任蘇州,這就讓劉繼謙擔憂,老皇帝并不是真正放下此事。他不免擔心,自己在去蘇州的路上,來個“暴斃”而亡,這也是他臨行前邀請劉規一敘的原因之一,至少在泰康宮的事情上,他與劉規是持同一立場,有相同利益的,過去兩年配合得也算良好。

  “知州相邀,老朽怎能不給面子?”對于劉繼謙的態度,劉規顯然很滿意,輕笑道:“只是,從行宮到信陽,大幾十里地,山路加直道,我這老胳膊老腿受點顛簸也不打緊,要緊的是,需向官家告一份假”

  見這閹人還拿捏起來了,劉繼謙心中微感不適,但面上還是一副溫和恭敬的模樣,謙卑道:“實在是下官考慮不周了,但申州不比京畿,只是個小地方,能夠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義陽樓了,勞煩之處,還望劉公擔待!”

  “劉知州客氣了!”劉規微笑道,看著劉繼謙,意味深長地道:“若傳言不假的話,申州任三年,這是知州第一次踏足這義陽樓吧”

  劉規此時笑得,活似一只老狐貍,那眼神看得劉繼謙都有些心中發毛。忍住那絲不適感覺,劉繼謙陪著笑,讓出半個身子,手往樓內一伸:“讓劉公見笑了!此處不是敘話處,還劉公進樓,下官已備好酒宴!”

  劉規頷首,理了理袍袖,當下朝里走去,不過很快住步,注意到劉繼謙的眼神還在往延康大街方向瞄。

  笑意頓時便消失了,問話聲音不高,但語氣就不那么友善了:“怎么,知州還有貴客?”

  注意到這閹人的臉色變化,劉繼謙暗罵一句,面上似無所覺,小聲地提了句:“下官還邀請了南安侯,只是”

  “不用只是了!”聽到是南安侯,劉規的臉色好看了幾分,然后說道:“南安侯對你我的怒氣還沒消解,怕是不會來了。何況,南安侯身為行營都部署,要護衛圣駕,豈能擅離職守?”

  南安侯慕容承泰,既是老皇帝堂弟,與老皇帝是連襟,關系之厚,毋庸置疑,再加上,其與雍王劉承勛交往也從來親密,眼下還是行營都部署。

  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爵位,這樣的權勢,就是倨傲如劉規,也不得不多給一份尊重,這份尊重,比對待劉繼謙可要真實多了。

  聽劉規這么說,劉繼謙心里知道,這仍是這閹宦在端架子。他說的這些,劉繼謙豈能不知,只不過,行宮的駐守及護衛從來是由大內軍負責的,慕容承泰這個行營都部署,在政處置行營日常庶務,在軍則主管山下及信陽所駐禁軍,對于大內軍并無直接管轄權,鑾駕那里也不需要慕容承泰隨時候命。

  心里的活動,劉繼謙很少掛在臉上,因此對劉規所言,依舊是賠笑應和:“看來,下官只能另找機會,再向南安侯賠罪了!”

  南安侯當然是有理由對劉繼謙與劉規產生惱怒情緒的,因為闖駕鳴冤以及后來揭發的泰康宮興建弊政,慕容承德也受到了牽連,被老皇帝叫去,痛罵了一頓。

  慕容承泰多少有些委屈,但被罵了也沒法還嘴,因為兩件事都和他扯得上關系,闖駕就不說,他是行營都部署,而泰康宮的修建,他還當了近一年的監工,雖然并不太管具體事務。

  于是,在老皇帝那里吃了掛落,慕容承泰一腔怒氣,無處可發,只能針對其他人,二劉是首當其沖,若不是他們瞎搞胡來,怎會牽扯到他。尤其是劉規,據說,他當初做這個監工,還是替他去的。

  義陽樓內,人聲鼎沸,喧囂灌耳,不過酒樓給知州安排的雅間,自然是雅靜的,隔音措施做得很到位。幾杯酒釀下肚,這氣氛立時便活躍起來了,二人關系本身就還算不錯,今夜這頓酒,則更加拉進了。

  劉繼謙把劉規伺候得,實在到位,斟茶倒酒夾菜,就差喂到嘴里,徐王都沒得到他這般侍候,當然那是他沒這個機會。而那股子親切,劉繼謙自己看了,估計都得泛惡心。

  劉規呢,在過去對他逢迎討好的人,的確不少,但是那些公卿大臣不需要討好他,一般人他又瞧不大上,總體比較下來,還是劉繼謙各方面條件都不錯,能夠觸及他宦官的虛榮,態度方面也確實好,讓他感到從里到外的舒服。

  不過,近兩三年,討好劉規的人更多了,地位層次也在不斷上升。這樣的變化,嗅覺奇敏的劉規顯然發現了。

  他也曾就此做個分析,最終得出一個讓他自己都很意外的結論,或許原因在于,官家不如過去英明了.

  能夠理解的是,對于劉規這樣的宦官來說,他們想要有所發揮,想要得到那些外臣的“尊重”乃至敬畏,在一個英明而強勢的皇帝視線下,是很困難的。

  皇帝太英明,官僚們固然就不好蒙騙了,但他們這些奴仆,日子同樣不會輕松。可以說,一直以來由那些權貴們所贊揚的皇帝的英明,是在保障權貴們利益前提下的,給他們權,給他們利,皇帝則最好老實本分地垂拱而治,這就是最值得歌功頌德的英明行為了。

  拋開這個前提去談英明,大抵也是自我安慰,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老皇帝的做法都是背離這一點的,他鞭策,監視,壓制,過分的時候,他所有的臣子都幾乎難以喘過氣來。

  有趣的是,也恰恰是近些年,不管京畿內外上下有多少紛擾,有人少摩拳擦掌地要搞出些事,但在朝廷上層,那些高層權貴,卻是相安無事,各享太平。

  大伙都有默契,態度都是保守的,都謹慎地陪著老皇帝,不管他要折騰什么,只要不像過去那般折騰到他們身上,動不動板子打下,都能忍,都能等,等著屬于老皇帝時代的徹底終結。

  而像劉規,堂堂少府監,卻仍舊忍不住搞事,要鬧出點動靜,只因為他的層級還不夠,同時,他也是最真誠地希望老皇帝能多活一些年頭的人。

  劉規本身是有一定能力與素質的,他也并不想做一個奸宦,因此,在他看來,并不需要老皇帝太昏聵,只要不那么地英明就好,如今的狀態就正好,有點私欲,對自己也足夠寵幸。

  就目前而言,劉規最大的野心,只是成為一個權宦,成為內廷繼內侍行首、皇城司之外的第三極,并且已經有這個趨勢了。

  王繼恩、喦脫還在時,沒法比,但張彬、胡德,是什么臭魚爛蝦?而有少府作為依托,再加老皇帝的信任,劉規在最近兩年的權勢是如日中升。

  不過,劉規也有他的憂慮,那就是少府監不比內侍監、皇城司,這并不是宦官的傳統勢力范圍,在他之前,每一任可都是外臣,不管皇親,還是近臣,都是外臣。

  少府這些年在劉規的經營下,獨立性是進一步加強,除了皇帝,誰都可以不鳥,從來只有少府干預外朝事,而無外朝插手少府的情況。

  而劉規近來收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朝廷有一些人,正在籌謀,要把他從少府監的位置上拉下來,換一個“賢臣”。

  對此,劉規自然是嗤之以鼻,那些不當人子,簡直不知所謂,少府是他們那些外臣能染指的嗎?官家能相信外臣?

  不過,冒出這樣的風聲,劉規自覺還是自己工作沒做好,對外朝的影響力太低。同時,又何嘗不擔心,一旦鬧起來,老皇帝會迫于壓力換馬。畢竟,他在外臣眼中特殊,但在內廷、在宦官群體中,就顯得普通,皇帝從不缺奴仆。

  因此,抵達申州后鬧出的這些事,劉規可緊張著,他也生怕那些不開眼的人,在此事上攻訐他。所幸,老皇帝從一開始,在他身上的態度就非常明確,到劉繼謙的事情定下,則徹底放心。

  然而,即便如此,思之依舊后怕,政治上的危險,往往就出現在這些不經意的地方,讓人猝不及防。而二劉喝到一起,則是一起后怕,談及此事,就沒有不感慨的。

  一斤酒,兩個人下肚之后,郎情妾意的,已經開始稱兄道弟起來。劉規比劉繼謙要大個幾歲,于是劉繼謙稱之為兄,劉規則回之以弟。

  毋庸置疑,在二劉的交往上,劉規是占主導地位的。劉繼謙有求于他的地方要多得多,有些事情,是徐王不能做、不愿做,而劉規能做、并做成,這是所處權位帶來的。

  而劉規對劉繼謙,至少目前,是無所求的,因此并不值得多少看重,要是換作徐王嫡子也就罷了,但他只是個養子。

  但另一方面,經此一事,劉規對劉繼謙的未來,又有些看到。養子也好,有頭腦、有能力,背景是可靠的,還有強大的執行力,未來可期。

  酒意已上臉,聽著劉繼謙醉眼朦朧,反復在那里說著恭維道謝的話,卻時不時地試探著泰康宮與申州政之事,劉規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虛。

  于是,頭一次自斟自飲,然后伸手勾過其肩,湊到他耳邊,道:“賢弟,難得你我如此投緣,今夜既然說到這里,接下來一些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這間屋,我可一概不認!”

  也不嫌其酒氣,聽得其言,劉繼謙地眼神是瞬間一動,然后繼續醉笑道:“兄長有何金玉良言,小弟洗耳恭聽!”

  劉規的臉上露出一抹感慨之色,嘆息道:“你看我這少府監,三品大員,勉強也算得上位高權重,得幸于官家信重,朝中說話也還有點用,那些公卿大臣就算心里對我瞧不上,但又有哪一個敢同我撕破面皮?

  手底下也管著一大堆事,尤其是官家的錢袋子,這可比計相要舒服很多,少府監以下,一大批人的前途富貴乃至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我手里,一言而決。

  在某些人眼里,我算是權勢熏天了吧。然而,為兄心里清楚,權勢再重,也只是官家一家奴,這一生,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

  但是,賢弟你不一樣!”

  劉規語氣變得斬釘截鐵,人看起來更醉了,但談興卻更濃了。劉繼謙也少有地,沒有隨聲附和,而是飲著小酒,默默地傾聽著這新認大哥的“肺腑之言”。

  “官家是極其討厭臣子肆意揣測其用心的,但今夜,為兄便斗膽猜測一二.”劉規習慣性地朝圣駕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劉繼謙:

  “你道你此番為何能涉險過關?依為兄看來,官家要維護顏面,固然是一方面,徐王殿下那邊也有一些影響,但更重要的,還是賢弟你本身啊!

  為兄早就看出來了,賢弟你不是一般的勛貴子弟,胸有溝壑,志存高遠,不貪利,不圖名,一切努力,盡為圣上,為大局。

  做事挨點罵,實在無關痛癢,手段如何也另說,但是能做事,并做成事,這就是官家所欣賞的了。別人看你在申州聲名狼藉,在為兄看來,卻是一鳴驚人,否則,再過十年,朝里朝外又能有多少人知道你這個徐王之子?

  若無這層原因,賢弟這顆項上人頭,怕也是很難保住的”

  說著,劉規嘔了一口酒氣,差點把劉繼謙嗆暈,但他顧不得生理上的惡心,嘴上還謹慎地回應道:“兄長這番話,說得小弟脊背生寒,后怕不已啊!”

  見其反應,劉規笑笑,又悶了一杯酒,繼續道:“所以,賢弟不必擔憂,心中疑慮盡可打消,蘇州盡可大大方方去上任。

官家怒你是一方面,但欣賞你也是真的,當然,到了蘇州,可不能再如申州這般了  如今的政局,正合你我這樣臣子努力上進之時,賢弟要強過我,有朝一日,必能平步青云、扶搖直上,說不準,今后為兄還需仰仗你的幫襯”

  說到這兒,劉規逐漸沒聲了,見狀,卻是醉了。劉繼謙笑道:“多謝兄長指教,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小弟這心里也有底了”

  推了推,叫了叫,劉規還是沒反應,劉繼謙則又吞了杯酒,方才醉醺醺朝外叫人備車,送劉規回宿處。

  親自送行,一直到把劉規送上馬車,劉繼謙方才癱坐在地,還不忘朝劉規的車夫、護衛交待注意事項。

  一直望著車駕漸行漸遠,劉繼謙方才重新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裳,臉上酒意猶在,但思考的表情更多。而車駕內,劉規眼神也逐漸恢復清明,同樣若有所思。都是酒桌上的神仙,哪兒那么容易醉.

  相比之下,這頓酒,還是劉繼謙的收獲更多,酒喝了不少,事喝明白了,還同劉規勉強達成了一個政治同盟,即便這個同盟還比較脆弱,但對劉繼謙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劉規今夜有句話說得再深刻無比,當下的政局,還真是他們這些人上進的時機。

  回到義陽樓,繼續吃酒,在劉繼謙還在回味劉規之言時,侍從來報,羅山縣馬青求見。對于馬青,劉繼謙自是惱怒不已的,畢竟王欽若就出自他手下。

  從馬青赴信陽開始,前后就見了一面,還是怒斥,此時,事情雖已落地,但劉繼謙心中的怒氣并沒有絲毫消散。

  有心拒見,但考慮到馬青過去確實忠敬,對州衙的指示從不打折扣,確實是自己人,一個人喝酒,總歸寂寞了些,便命人將之引進來。

  同一個房間,另一場酒,不過這第二場,便換成劉繼謙端著架子,馬青討好恭維了。告罪求饒依舊是馬青主要表達的事情,但劉繼謙談得多的,還是王欽若的情況。

  這兩個賭徒之間,劉繼謙算是徹底將王欽若記恨上了,畢竟底褲都被王欽若掀開了.最后,馬青還是達成了他最終的目的,調離申州,并且得到劉繼謙許諾,找機會將他調到蘇州去。

  這馬青,又何嘗不聰明,高層的地方還望不到,但在這一畝三分地,他卻看出來了,申州官場經過一場大調整是必然的,至少,州縣主官是肯定會調整的,他們身上的民怨,實在太重了!

有這樣的認識,馬青如何能不采取主動,為自己的前途掙扎一把,而與其被動等待安排,不如抱緊劉繼謙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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