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事情性質惡劣,御駕隊伍的氛圍徹底改變了,還未至泰康宮,該動起來的人,都行動起來了。此番作為南巡行營都部署的定安侯慕容承泰,是壓力山大,直接把隨鑾諸軍的指揮使召集起來,降下嚴令,巡山清障,但有可疑人員靠近,即行斬殺,像闖駕這等嚴重的事情要杜絕。
同時,皇城司、武德司的探事官吏們,也緊急行動起來,目標嘛,自然調查那兩名闖駕人員的身份,以及如何躲入深山,如何選擇鳴冤時機,背后何人指使,何人提供方便,有無更大的陰謀 甭管別人如何看待,至少皇城、武德二司,是以最嚴格、最慎重的態度來對待此事。然而,想要調查清楚,實在是不容易,那些禁兵下手太快,動作太狠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這種埋怨還不好提,光看那些丘八表現出的氣勢就知道,這等時候,不便去惹。而二司的調查,自然以武德司為主,這是他們的主場,同時也是從那兩具尸體開始查起。
不過,倒也不是毫無頭緒,至少在調查方向上,王玄真心里多少有些數。于是乎,申州乃至周遭數州的武德司下屬全面發動,將泰康宮建造前后的情況以及諸官府衙門在其中的作為,不論巨細,包括各地官員的一些言行態度,全部匯總到申州這邊,進行對比分析。
同時,王玄真把他精心準備好的申州情狀調查再經過一番細致而用心的潤色修改,在抵達泰康宮之后,立刻前去謁駕,復命上報,而這一次,可就是“實話實說”了,不再給劉繼謙與申州打任何掩護了。
當然,對此事最為感到緊張與憤怒的,毫無疑問是作為申州知州的劉繼謙,初聞其事時,他可謂是神魂失據,舌頭都差點咬掉了。
哪來的賊子,竟然給他玩這一手,真真是死有余辜,被衛士斬殺都是便宜了他們,真該挫骨揚灰。
其他且不提,在他申州境內,能發生如此惡劣的情況,本身就意味著治安上的問題以及他對申州掌控能力的問題。倘是刺駕,那樣的后果,對申州官僚來說簡直就是噩夢,而他劉繼謙更是首當其沖。
不過,憤怒之余,劉繼謙又難免隱憂,一想到“血狀”二字,他便魂不守舍,就感覺脖子涼涼的。自從去那日迎駕入城后,劉繼謙便始終難以自安,老皇帝那恐怖的眼神都已經給他留下心里陰影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劉繼謙不是蠢人,他知道自己在申州有些事情做得太過,但畢竟是為了皇帝,為了完成上命。做法固然有待商榷,但那份“忠心”是實在的,以劉繼謙對老皇帝的判斷,是值得賭一把的。
能夠無波無瀾、順利過關,那自然萬事大吉,等候加官晉爵,倘有差池,劉繼謙也有一套應付的說辭。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開場就是以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式。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繼謙一道急令,申州有關職事也是緊急動員起來,尤其是州縣捕役,更是全員出動,排查搜捕,要將那居心叵測之人搜捕出來。
劉繼謙同樣也不相信,闖駕鳴冤只是兩個賤民的自發行為,背后定然有人推動,有人想和他作對。更高層面,劉繼謙暫時顧及不到,但申州治下,他卻是大加索查,左右不過是那些對他“為政”持批判抨擊態度的人,這樣的人,在申州并非沒有,具體是誰猶待調查,但懷疑對象總歸是有的。
當然,除了申州全面發動起來之外,對劉繼謙地來說,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去見人,見兩個人。
其一是徐王劉承赟,不論如何,徐王都是他最為堅實而強大的后臺,倘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也唯有徐王能夠也愿意替他在老皇帝面前說上兩句話了。
徐王劉承赟作為宗室之長,此次南巡也得幸隨駕,這是理所當然的,一般有什么好處,老皇帝總是想著徐王的。逢年過節,老皇帝可能忘記其他人,但徐王每次都能得到一分宮內賞賜,這已經是持續幾十年的習慣了,可見徐王對朝廷那無形的影響力。
而與劉繼謙與劉承赟的見面,結果還算良好,至少讓劉繼謙能夠稍微樂觀幾分。雖然談話過程,從頭到尾都伴隨著徐王對劉繼謙的訓斥.
在求助于徐王過后,劉繼謙這才鼓足勇氣,懷著十分忐忑的心情,前往泰康宮覲見老皇帝的。而覲見的目的,自然是為了闖駕這事向老皇帝請罪,重點放在他的治下發生了這等“驚駕”之事,他罪責難逃。
順便,也自白了一些他在申州為政過程中的一些操切冒進的地方,以及造成地一些“小過失”,引發過旁人不滿與抨擊云云。總之,先打個預防針。
而老皇帝在近些年雖然表現得有些老糊涂了,但只要他認真起來,依舊是心明眼亮的,而至申州后這短短幾日的所見所聞,已然引起了他足夠的重視。
因此,劉繼謙在他面前耍的這點小把戲,是毫無技術程度可言,幾乎是被一眼看穿。不過,老皇帝并沒有就此事向其發難,相反,還出言安撫了一番,對他這兩年的辛苦表示體諒,讓他不要為一點小事自責負疚.
而在把劉繼謙打發掉之后,老皇帝便在還未徹底收拾好的寢殿內接見王玄真,聽取他對甚申州軍政民情的詳細匯報。
說什么軍政民情,實際上只有一個重點,泰康行宮的修建,這兩年申州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是圍繞著此事展開的。
王玄真自然是會把握重點的人,一樁樁,一件件,把劉繼謙的那些作為,做了詳細介紹。總的來講,劉繼謙所作所為,只有兩點,一味迎上,過度虐民,并且兩者,是具備因果關系的。
耗費官倉儲備錢糧用來雇傭勞役,乃至動用軍事、救災之用的戰略儲糧,都屬正常;克扣役丁工錢與口糧,也做得出來:召集官民募捐,再借助行宮修建搞出一大堆明目的苛捐雜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這些都是官僚們的傳統藝能了,但真正讓老皇帝默然的,還是那些徹底喪失下線與原則的草菅人命的做法。就武德司初步的調查,僅申州治下,為泰康宮的修建,死亡人數達七百余人,有些家庭還有尸體裝殮下葬,有些則連尸體都找不到,至于人去哪兒了,或跌落懸崖,或埋骨殿基,或許干脆被丟到亂葬崗.
即便如此,劉繼謙還要截奪死難勞役們的撫恤金,仍不是為了中飽私囊,那些錢糧,被他用來進行行宮修建與鑾駕臨幸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基設施的改建完善.
而這最后一點,也是最讓老皇帝無法接受,幾乎讓他破防的事情。合著,打著他的名義虐待百姓、草菅人命,還以一副竭盡忠誠的面孔,看他意思,自己還得感動感謝他們的忠心。
哪怕,老皇帝心中也是有數的,甚至早在去年還向劉規交待過一番,要他至少表面做得好看些。工程,尤其是大工,哪有不死人的,但也不是這么搞的啊,這與老皇帝心中的預期差得實在太遠。
同樣的,僅僅是申州這邊的情況,怒則怒矣,還不至于讓老皇帝破防。然而,若泰康宮修建背后的真實面目,竟是這般,那即便是老皇帝,也會感到恐慌的。
有些事,是很難自欺欺人的!申州如此,其余州縣又是如何,縱然不像劉繼謙這般涸澤而漁,情況良好一些,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殿中,連燭火都受到壓抑氣氛的影響,搖曳不已,老皇帝已經沉默許久了,看得王玄真兀自難安,甚至隱隱后悔,是不是說得太多?
“苛政如此,民生如何得安,申州百姓如何能不怨聲載道,如何能不仇恨于朕,朕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此出游避暑?”好一會兒,老皇帝終于開口了,喃喃自語道。此一刻,老臉上倒露出些悲天憫人的表情。
王玄真立刻表示道:“地方施政不善,與陛下何干?百姓即便有怨,也只會沖地方官府,如何怨得上陛下。對陛下,百姓們只會尊崇敬畏,縱有苦楚,也只期盼陛下能夠施恩拯溺,而無他想。怨恨圣人,那是要遭天譴的…”
不得不說,王玄真這套說辭,對于當下的老皇帝來說,還真是悅耳動聽,至少不遜色于教坊歌姬的美妙音喉。關鍵的一點,地方官府做的惡事,與我皇帝何關?
當然,老皇帝倒也不至于自欺欺人到這個地步,只是聊以自慰罷了。稍加思索,發生幾聲冷笑,而后粗魯地斥道:“狗屁之言!你把朕當昏君了,連個中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能自詡無辜,百姓有這般好欺?”
“臣不敢!”王玄真立刻跪倒請罪。
雖然被老皇帝斥責,但王玄真心中反而放松了些,他此刻最怕老皇帝關注,為何不早把這些情況上報,雖然他早準備好了理由與說辭,但能不用上就最好別用。
而就眼下的狀況來看,老皇帝的關注重心顯然在有利于他的方向上。死道友不死貧道,別人如何倒霉他不管,別牽連到他武德司即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