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劉皇帝語氣中的嘲弄,劉曙心下卻微微松了口氣,低著頭,等著下文。
劉皇帝頭稍抬,老臉上帶著一抹悵惘,幽幽然地說道:“你平日里不是經常抱抱怨朕偏心,只看重幾個兄長,視你們幾個小的如無物,不肯給你機會…”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曙幾乎是本能般地叫屈,臉上甚至帶著些憤滿:“這是誰又在陛下面前造我的謠!”
下意識地,劉曙腦海中浮現出晉王劉晞的身影,劉曙這個人,說他有些沒心沒肺,事過即忘,不長記性,但有的人事,他卻能記一輩子,時不時地拿出來翻翻舊賬。
“臣雖然愚鈍,卻也能感陛下對臣的關懷與愛護,否則以臣犯下的那些荒唐事,奪爵除名,黜為庶民了。對陛下,臣只有感激之心,何來的抱怨之言?”此時劉曙的表情顯得格外真摯。
顯然,劉皇帝當初那一跤,對劉曙的震動還是不小的,雖然當時表面倔強,但內心豈能沒有惶恐與后悔。幾個月下來,這話術倒是越發伶俐了。
聞其言,劉皇帝轉過身,直視著劉曙,似乎要把他看透一般,直看得劉曙無所適從了,方才輕聲道:“你不用急著辯解!朕不在意你是如何想的,也不關心你嘴里說了些什么,朕如今想的是,給你一個機會,也是最后一個機會!”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曙意外之余,兩眼中也不由地煥發了些許異彩,望向劉皇帝的目光中帶著好奇與期待,不失謹慎地道:“還請陛下示下。”
“你知道占城國吧!”劉皇帝沒有直接說目的,而是輕聲問道。
劉曙點點頭:“在安南以南,真臘以東,不過早為朝廷所滅!”
“還不不錯,倒也沒孤陋寡聞!”劉皇帝澹澹地給了個評價,然后說道:“朕把這占城故地從安南獨立出來,封給你,如何?”
此言一落,劉曙是徹底震驚了,下意識地抽了口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劉皇帝:“當真?”
從劉曙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甚至認為劉皇帝是在開玩笑。不過,如今的劉皇帝可沒心情開玩笑,看著劉曙,平靜地說道:“君無戲言!你可接下?”
這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劉曙當即拜謝:“臣謝陛下!”
非但沒有被問罪,反而白得一塊封地,這種好事哪兒找去。在這剎那間,劉曙已經做好了好生了解一下這占城故地的準備,在他的認知中,怎么也有數州之地,幾十萬民吧…
不過,欣喜的同時,劉曙也不免疑惑,劉皇帝此舉的用意何在。思索的表情出賣了他的想法,劉皇帝看出來了,道:“你在疑惑,朕為何要下此分封之令?”
“是!”劉曙干脆地點點頭:“臣無德無能,甚至不時有狂行悖舉,無寸功于朝,受此厚賜,恐不孚人心…”
劉曙這番話后,劉皇帝終于笑了:“難得啊!你竟有如此自知之明!”
雖然有那么些尷尬,但在劉皇帝的大餡餅下,這少許的挖苦,也實在算不得什么了,因而只是訕訕一笑。
看著劉曙,劉皇帝沉聲道:“這確實是一份恩賜,但你若僅僅把它當做一份賞賜,那朕可會失望的!”
聞言,劉曙臉色立刻變得嚴肅,拱手作洗耳恭聽狀:“敢請陛下教誨!”
劉皇帝頓了下,方才娓娓道來:“經過前后三十多年的拓展,大漢的擴張,已然瀕臨極限,諸多邊地,已是入不敷出的狀態,軍政事務上每年耗費著朝廷大量的錢糧,以維系統治。
長此以往,朝廷的負擔,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加重。但這些土地,卻是不能舍棄的,一塊也不能丟。
這不只是大漢開疆擴土的成果,也是鞏固邊疆,維護大漢穩定的國策。
但是,現實的問題,不能不考慮,朕這些年一直在考慮此事,思來想去,分封或許是當下最具可行性的辦法了!
故步自封不該是大漢的性格,那便徹底打出去,將外患擋在大漢之外。大漢可以因內憂而困頓,但絕不能受制于外患,這是朕的心理底線,這也是朕給你們這些皇子的要求!
把占城封賜給你,便是一個開始!”
劉皇帝這番話,近乎傾訴,劉曙聞之,想了想,感動地道:“陛下對臣如此期許與看重,臣感激涕零!”
“不只是你!”劉皇帝擺手,語調稍稍上揚:“你們這些皇子皇孫,朕接下來會一一分封出去!這個世界很大,遠不只中國,九州之外,猶有萬里疆土。
大漢的足跡,當踏遍四海八荒,陽光之下,皆為漢土,這才是開天辟地的偉業。
只是,朕已經老了,身體已難以支撐如此豪情壯志,看不到那一天,只能看你們這些子孫了!
只盼著有朝一日,你們在焚香燒紙的時候,能向朕報告些好消息。分封占城,不只是一份恩賜,更是一個任務,一份使命,一種責任!
當然,作為一個父親,朕也不得不為你們這些子孫多做些考慮,也算是全乎私情的一個辦法吧!
大漢雖大,卻是不能像金銀財帛那般分成幾份,讓你們分享。所幸,外邊天地廣闊,足可供爾等發展,只是需要你們自己開拓進取!”
“臣必定牢記陛下教訓,不負所托!”劉曙聞言,立刻賭誓,言辭錚錚:“全心全意,鞏固社稷,開拓漢土!”
“話說出口容易,但要做到,還得用心!”劉皇帝瞥了劉曙一眼。
“是!”
大概是說了太多話,劉皇帝精力明顯有所不濟,但依舊堅持著。沉吟幾許,又道:“占城之地的收復,當初不過是順手為之,取之易,治之難。
這十數年來,安南主要把精力放在北部故地收服同化上,對南面,多少是有些放松,僅僅派了有些官吏及少量軍隊治守,勉強維系著大漢的統治。
但這份統治,更多是停留在名義上了,近些年了,那些叛賊余孽、頑固分子,屢屢生事,意圖復國,西面的真臘也不安分,屢有挑釁之舉。占城之地,并不安穩!
朕給你的,不是一片熟地,而是一塊充分紛亂與危險的蠻荒,需要你努力克服的事情,還有很多!”
“區區蠻夷,此前任其猖獗,不過是朝廷不加理會罷了,臣若前往,必然將那些不臣者一一剿滅誅除!”劉曙昂首道,看起來有些飄。
若是換作一個履歷豐富、能力出眾的臣子說出這番話,劉皇帝或許還會表示肯定與贊賞,但劉曙,總是讓人不那么放心,畢竟他從沒真正證明過自己。不過,也正因如此,劉皇帝不好直接打擊,而是悠悠道:“機會給你了,朕拭目以待,希望你不要墮了天家的威嚴!”
“是!”劉曙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鄭重。
一番交心寄語之后,父子倆的情緒都逐漸平復下來,這人一冷靜,許多此前忽略的念頭就不斷地沖擊著大腦。
看著已然面露疲憊的劉皇帝,劉曙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臣若去占城,那國內的這些土地、產業如何處置?”
劉曙一掘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聽其言,劉皇帝眉毛不由挑了挑,澹澹道:“你想怎么處置!”
“還請陛下圣斷!”察覺到劉皇帝表情變化,劉曙立刻變得低眉順眼了。
“把你那些田地、產業都變賣了,國內在兩京各留一座府邸即可!變賣所得錢糧,悉數作為就國之資,你府下那些僮仆侍從,都隨你而去,朕再另外調撥一定錢糧、兵丁,用作支持!如何?”劉皇帝說道。
劉皇帝都發話了,劉曙哪敢有異議,心里雖有些不舍,但面上還是很干脆地道:“如此甚好,悉聽陛下安排!”
“候詔吧!朕回宮去了!”交待完,劉皇帝再難控制疲憊,擺了擺手,拄著竹杖,緩緩離去了。
“恭送陛下!”
畢恭畢敬地把劉皇帝送到府門前,望著起行的鑾駕,一直到鑾駕消失于視野,劉曙方才回過神來。
自己,這算是被發配邊陲了?雖有些患得患失,但劉曙心潮卻不免有些起伏,他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十年,從未有像此時這般季動過。
國內是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了,別說太子,就是那幾個如龍如虎的兄長,就不是他能爭得過的。
就如老皇帝所言,大漢之外,廣闊之地,大有可為,若能成功闖出些成績,也正可打那些小看他劉曙之人的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