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羊平,位于榆林道腹地,屬夏州治下,去州城約百二十里,處沙漠邊緣,以沙灘梁地為主,輔以周遭大量的水泊,因而成為了黨項族一大聚居地。
而以黃羊平為中心的黨項部族,乃是野利部,這是黨項大部。朔黨項之源,在過去幾百年間,曾有兩次大規模的內遷,先是吐蕃崛起,迫于唐蕃相爭,徙至秦隴一帶,后是安史之亂,吐蕃入據秦隴,再度東移,長居夏綏靈慶延,待唐末,隨著拓跋李氏的崛起,徹底成為西北一方豪強藩鎮。
在黨項人的變遷之中,形成了幾個大的部落聯盟,居慶州隴山之東以拓跋部為主的“東山部”,居靈、鹽、慶州地區的“平夏部”,還有便是以野利部為主的“六府部”。
當然,隨著大漢的崛起,漢軍漢民的強勢回歸,原本的世界線被徹底打亂,黨項人崛起的進程也被徹底打斷,如今的黨項部族,被朝廷拆分得支離破碎,上層權貴被嚴厲打壓控制,下層部民也被分散遷置,二十年間,足有不下十萬的黨項人,被外遷安置在山陽、燕山、安東乃至他們的源地。
然而,這些動作,終究只是治標,未達根本,夏綏地區的黨項人,依舊以大小部落聚居的形式存在,上層首領酋長的影響雖然被盡力消除,但仍舊殘留有巨大影響。
而隨著朝廷越發嚴厲的民族政策,民族矛盾也在不斷加深,黨項人對朝廷的不滿情緒也在不斷增長,至開寶二十一年,已到積重難返的地步。
朝廷或者說劉皇帝的初衷還是好的,想要實現對黨項人的同化吸收,徹底解決西北黨項問題,維護政權穩定。政策上的強制與嚴厲,或許帶有劉皇帝鮮明的個人風格,但不強硬,根本無法推行。
只不過,很多政策出現問題,往往就在執行層面,榆林道這邊,也是如此。想要實現民族同化的目標,最好是要做到文化消滅與建立新的文化認同,中樞也降下指令,讓榆林地方官府在黨項人中推行漢字、漢話、漢服、漢禮。
然而,想法是好的,只是有些現實問題卻無法得到解決。要切實推行朝廷制定的那些政策,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但這些都是地方官府所稀缺的,即便朝廷有些政策的優惠以及相應財款的調撥,但針對幾十萬黨項人,仍顯杯水車薪。
再就是,地方上的官員,也有畏難情緒,更有懶政心理,還不乏貪污腐敗,這同樣給執行層面增加了阻礙與難度。
不過,朝廷權威正盛的當下,對于來自京師的政策方針,也不敢公然違背,因此,做則做矣,做不做得到便是另外一回事。
這樣的情況下,對于朝廷的那些政策,地方官府也是有選擇地推進執行,硬的一方面,是簡單粗暴,照章辦事,軟的一方面,則怠慢其事,甚至刻意忽略。
比如對其首領權貴的打壓,官府很賣力,因為能在那些黨項首領身上挖出財富,獲取利益。比如對其部族的打亂外遷,同樣執行得很到位,不服從的出兵鎮壓即可,外遷出境后,就是其他地方的事情。
而沒有外遷的黨項人,也根據朝廷的要求,進行了拆分重組,但也只是進行一些不得人心的人員變動,對其聚居形式、生活習俗并沒有什么改變。
初期,不得不盡力,還有監督,具備一定的約束力,到后面,除了重要城邑周邊,其余廣地區,其改化革新、移風易俗,基本就處于放任狀態。
至于建立學校,教習黨項兒童漢字漢話,也只是在城鎮以內,像遣專人到黨項人聚居點教學,同樣也只有零星幾個點,裝裝樣子,應付檢查罷了。
出現這樣的情況,主觀原因是地方官僚們執行遲誤推諉,客觀原因,則是地方上缺少讀書人,即便有,沒有人愿意到黨項聚落中去燃燒自己,貢獻學問。
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到開寶二十一年,朝廷過去制定的多項民族同化政策,在執行不到十年之后,就基本宣布失敗了,尤其在榆林地區,更是流于形式,只剩一個空架子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比如燕山北道的奚族,比如已然安分下來的境內契丹人,馴化很順利,這還是得益于遼國時期中原文化的成功北侵。
榆林地區,自然有其特殊性,地域的特殊,以及民族的特殊。造成如今糜爛的局面,決策層有責任,執行層也要背大鍋,當然,黨項人的難馴與排外也是關鍵因素。
而從榆林地方官僚們那遲鈍的表現也可以反應出一些問題,他們對朝廷的那些政策,實則也不是很接受。
大概就是覺得太折騰,按照很多人的想法,對于這些內附胡族,既有先例可循,行羈縻政策,分而治之即可,何必搞出那么多花樣,徒惹是非。
上得罪那些酋長首領,下折騰那些部民氓隸,中間官僚們還麻煩難做,實在是不得人心。而作為地方上的當權者,他們要的就是安定,任上不出亂子即可,朝廷強行推行同化政策,也著實給他們增加了不少麻煩,他們是來做官的,不是來坐火爐子的。
當年夏州黨項人的動亂,就讓榆林道的官僚們徹底警醒了,因為那場動亂被罷官奪職的可是劉承錫,那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出了亂子,都不得幸免,何況其他外臣。
不過,官僚們警醒的,乃是不能再出亂子,至少不能出現帶有叛亂性質的動蕩,為此,一些當地官員,甚至不惜捂蓋子,乃至對黨項人做出些妥協。在他們看來,只要你們不給官府惹麻煩,官府也不找你們麻煩,大家相安無事。
當然,也不是所有官員都這樣,也有盡心王事,積極作為的,但不論做法還是手段,都失之僵硬,同樣為了減少麻煩,好搞一刀切,強硬、強勢以至無理。
還有更為過分的,那就是一些官員、將校,借著朝廷整頓黨項部族的機會,從中牟利,肆意奴役、侵犯黨項部民,榨取他們的財富。
形形色色,亂象紛呈,在夏綏地區回歸朝廷二十年之際,當地的形勢,已然十分糜爛,黨項人怨聲載道,矛盾不斷激化,不安的情緒也在不斷擴散,就像一堆干柴,只差個火星就能引燃。
這還只是黨項人以及胡人的問題,地方的官僚,徙邊的漢民豪強,也是矛盾重重,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下,人心混亂思變。
對于地方上的情況,朝廷不是一無所覺,不論是地方的有識之士,還是武德司的奏報,都有示警的意思。
然而,畢竟隔得遠,不論是留皇帝,還是政事堂的宰臣,都只當是政策施行過程中的一些負面影響。思及乾右時代,朝廷制定的多項政策,鬧出的亂子同樣不少,大叛亂都有,榆林道所謂的不穩,又能嚴重到哪里去?
直到去年,隨著黑汗使團桉的爆發,鳴沙匪的現形,對于西北治安亂象,才終于引起了朝廷足夠的重視,一場針對西北匪盜的治安大作戰,收獲雖豐,但也只是做到了面的打擊,并沒有根治。
隨著對西北各項調查的展開,那隱藏在開寶盛世幕布下的真實一面,也終于露出冰山一角。
在劉皇帝被朝廷內部事務牽扯,朝臣們也為動蕩的政局所吸引,還沒來得及對西北推行綜合整頓治理政策時,李繼遷率先舉起了反旗。
毫無疑問,李繼遷就是那朵點燃西北亂局的火苗。當然,這顆火苗的影響,在初期并不是那么大,甚至顯得脆弱,畢竟,大漢朝廷的威勢依舊強大,哪怕滿腹怨言,也少有人敢貿然像李繼遷那樣舉旗叛亂,正面對抗朝廷。
但同樣的,蠢蠢欲動之勢,也不可避免,若沒有黨項勢力的支持,豈能有上千黨項部眾跟隨李繼遷舉兵。而在李繼遷事敗外逃,遠遁戈壁的過程中,也少不了當地部落的掩護。
比如野利部,由于地理位置的關系,就成了夏州官府重點的盤查目標,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證據,完全可以斷定,野利部必然與叛逆李繼遷有所勾連。
因而,在過去的半年中,野利部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夏州知州上官正下令,讓野利部眾,相互舉報,報則有賞,同時,駐軍也在都司的調動下出動,戒嚴排查,而隨著來自東京的指令,有了中樞背書,做起來就更加肆無忌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