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劉昉的一家的還京,只是開寶十七年冬大漢京外宗室、勛貴、大臣們活動的一個縮影,并沒有太多私下串連,但是不約而同,有太多坐鎮地方的封疆大吏,趕在開寶十八年開春之前,匆匆返京,就像一條條積極的溪流,歡欣雀躍,要回到京城這片祖源之中。
目的嘛,自然是為劉皇帝大壽,這樣的情況,哪怕在大漢也不少見,畢竟帝國版圖過于龐大,想要把天南海北的大臣們齊聚一堂,是很困難的。
前一次出現這樣的現象,還是劉皇帝登基三十年的慶典,再前一次,就是泰山封禪了。
而鑒于這樣的情況,針對這股風氣,民間也出現一首童謠,說:天子生辰忙,諸侯奔波苦。黎民何所愿,唯盼瑞雪臨。
這首童謠出現得很突兀,但卻不脛而走,在京城廣為流傳,并且從京畿向周邊擴散。
過去漫長的歲月中,大漢民間不是沒有出現過童謠,但大多是一些地歌功頌德、宣揚德化、傳播“正能量”的聲音,像此番這般,隱含挖苦、諷刺,并直指劉皇帝過壽的鋪張,還是頭一次。
這首童謠從何而來,由何人所作,不為所知,但是,大漢朝廷,還是有些反應的,甚至有些緊張,稍微有些政治嗅覺的人都能察覺出這首童謠的“威力”,以及背后蘊藏的風險。
而反應的最激烈的,是一名叫王禹偁的侍御史,他直接以此童謠附一份奏表,進諫劉皇帝,直陳其事,希望劉皇帝能在來年的嘉慶節有所收斂,不要大操大辦,搞得鋪張浪費。
由于出身農家,王禹偁對農事十分了解,也更關心民間疾苦,在奏章中也建議劉皇帝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施恩百姓上,不要因一個每年都過的嘉慶節,怠慢了國計民生。
雖然在遣詞造句上,王禹偁已經盡量注意了,但他表達出的思想,卻是直接的,換個角度來看,都可以說是在批評指著劉皇帝了。
王禹偁雖然才二十六歲,但在大漢士林之中,卻已經名氣斐然了,文才尤其受人稱道,也是個九歲就能寫文章的天才,并且,二十二歲就中了進士,算是年少得意。
當年進士及第時,也得到了劉皇帝的接見,瓊林宴上,揮筆而就,寫下一首《吾志》,以抒胸臆,表達自己的政治抱負。當時就給劉皇帝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得到劉皇帝的贊賞與勉勵。
而在近幾年的為官生涯中,王禹偁也是失志不渝地踐行其志,不違初心。這真是個直言敢諫之人,看不順眼的,往往能化為一道文采斐然、赤忱丹心的奏表。
大概是知道朝廷中需要這樣的人,需要這種能言敢諫、血氣方剛的人,也營造出一種言路暢通的氛圍。對于王禹偁,不管他言辭有多激烈,用詞有多冒犯,劉皇帝態度還是和藹,多予以包容,至于聽不聽,則是另外一回事。
但這一次,收到王禹偁的諫章,劉皇帝卻無法再像從前那樣一笑了之了,當著趙普等臣的面,就直接斥責,說王禹偁大膽,把他的寬容當作放縱,越發不知收斂,肆意妄言。
一個小小的侍御史,自以為忠誠,自以為憂國憂民,居然敢對君父如此橫加指責,出言不遜。那種惱羞成怒的姿態,在劉皇帝身上,還是很少見的。
不過,怒歸怒,也只是口頭上發作了一番。當然,若不是劉皇帝了解王禹偁是個剛直的性子,或許就把他下獄了,當然,還是為了維持此前的人設。
即便如此,劉皇帝也下令,讓王禹偁回家,閉門反省,寫他的詩文去......
但是,王禹偁那道勸諫奏表,顯然還是刺激到了劉皇帝,至少讓他不再那么心安理得、稱心如意,心里就像吃了只蒼蠅一樣難受。
在劉皇帝看來,皇子、勛貴、官僚、將軍們入朝給他賀壽,既然顯示臣子們對他的忠誠孝敬之心,于他而言,也是一個撫慰、采諫的機會。
帝國這么大,自西向東,正常行路,走幾個月都走不完,臣子們分駐各方,為國戍守固防,平日里本就難以見到,連他的兒子幾年都見不到一次,何況其他人。
借著這個機會,不只是給他祝壽,也是一個內外軍政重臣齊聚一堂、共商國是的機會。朝廷需要聽取下面的意見,綜合情況,及時調整或更改政策,下面的臣僚們也需要明確貫徹朝廷的政策方針,以免在上傳下達的過程中出現什么差池。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溝通的過程,對于這個龐大帝國的治理而言,也是有好處的。迫于交通信息條件受限,自然不可能經常搞,但借著他五十歲生辰,組織一場國事交流會談,還是值得去做的,有意義,也有可操作性。
不過,話是這么說,劉皇帝也以這個理由來自我安慰,但王禹偁那道諫章,還是在他心中埋了根刺,讓他極不痛快。
多疑的劉皇帝,也難免去猜想,官民百姓對他,真的有了其他看法?他如今的所作所為,還像個圣主明君嗎?
我不會真變成李隆基吧?這樣的念頭,劉皇帝以前從未想過,因為他是一向有些看不上唐明皇的,把好好一個帝國,折騰到崩潰邊緣,直接從盛世走向沒落。
但是,嘴里說著以史為鑒,但現實中,往往不自知,反思雖然是劉皇帝的一個好習慣,但是不知覺間就容易沉浸在那輝煌之中......
朝廷中從來不缺見風使舵之人,皇帝心里不痛快了,下面自然有聞風而動者。朝廷內部,尤其是都察院,就有好幾名御史,在盧多遜的指示下,上表彈劾王禹偁,說他狂傲自矜,濫言造次,冒犯君父,要求嚴懲。
不過,馬屁該是拍到馬蹄子了,對于這些人,劉皇帝格外惱怒,他需要對一個小小的王禹偁打擊報復?去為成全他的忠直清名?
因此,那些上表談何的御史,反倒吃了掛落,責的責,貶的貶。用劉皇帝的話說,王禹偁雖然剛直犯上,但可體其一片忠心,你們這些御史言官,該進諫的不進諫,該糾彈的不糾彈,只會落井下石,小人之行。
于是,好幾名御史被貶出朝廷,盧多遜失去了幾名心腹干將,本人還受了池魚之災,被劉皇帝批了個御下不嚴,玩忽職守。
與此同時,開封府以及皇城司也是大肆出動,橫行京師,開始“消滅”那些莠言謬論。如此聲勢,自然鬧得雞飛狗跳,京內一時噤然,幾乎所有的士民,見此情形,都嚴厲地約束自家孩子,不許再亂傳亂說,“刑徒營”也成為了大人嚇唬孩子的手段之一。
皇城司也感受到了源自于劉皇帝的壓力,他們最重要的職責之一,便是監察東京輿情,那童謠都傳得漫天飛了,竟然毫無作為。
張德鈞雖然有些郁悶,但也只能更加賣力,想要做出點成績,以消官家之怒。開始大加偵探誰在背后傳播流言,蠱惑人心。
結果嘛,以皇城司的能力,也沒查出個“謀反分子”,東京城內各酒樓、茶肆的說書先生,倒是有好些被帶回皇城司問話,也沒個結果。
查到最后,在五丈河邊找到一塊石頭,上邊刻著那首童謠。這樣的結果,可就嚴重,這豈不是在說,此次風波,并非人為,屬于上天“警示”?
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張德鈞嚴令封鎖消息,然后匆匆忙忙去見劉皇帝,陳述此事。得知皇城司在開封的動作后,劉皇帝更加惱火了,狠狠地把張德鈞批評了一番,這不是在給他招黑嘛......
同時,原本并沒有那么在意的劉皇帝,反而起了疑心,童謠并不可怕,百姓們也好愚弄,熱度過去就好。
但是,他可不相信有什么石碑能天然地刻著這樣一首童謠,這假托神祇的背后,必定有鬼魅奸邪作祟。
于是,給張德鈞的指示,只有一個字,查!一查到底!
開寶十七年冬季發生的這場風波,只能算一個小插曲,一點小陰霾,雖然把劉皇帝搞得有些郁悶,有些惱怒,但來年的嘉慶節,他還得慶祝,他的五十大壽,仍舊要辦得風風光光,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