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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虞國公也走了

  魏仁溥的遺表,用表來形容,或許稍顯單薄,厚厚的一大落,足有兩指的厚度,并用一張質地古樸的封皮包裹起來,看起來,更像一冊書。

  捧著這份遺表,魏仁溥微顫著手,輕輕撫摸著表面,仿佛在拭去那并不存在的塵埃,手指滑過那標題留白處,一副沉思狀。

  “叫人把火盆取來!”良久,魏仁溥抬首對魏咸信吩咐道。

  很快,兩名仆役動作麻利地將一盆炭火抬進門來,空曠的堂間頓時多了幾分熱度。炭火被拱得很旺,伴著幾縷輕煙,一朵火苗正升騰而起,頑強地與冬風做著對抗。

  時辰尚早,但天色在這火苗的襯托下,也顯得黯淡了許多,火光映照在魏仁溥臉上,露出的是一張帶有復雜情緒面龐。

  悠然一嘆,魏仁溥抬手便將手中遺表擲向火盆,一旁的魏咸信見了,臉色大驚,顧不得許多,奮力地撲了上去,把那冊遺表搶救了下來。

  顧不得狼狽,魏咸信十分珍惜地檢查完損,而后抬手,望著魏仁溥:“父親,這可是您的心血啊!何必毀之啊!”

  “此等心血,已經惹得陛下生疑了,留之何用?”魏仁溥嘆道。

  別人不知,但整日侍奉老父的魏咸信心里十分清楚,這份遺表,絕沒有什么悖逆之言,只是一份政論,是魏仁溥就自己為官為政生涯的一份總結。

  見魏仁溥要親手毀掉自己的心血之著,魏咸信激動地勸阻道:“父親,如今陛下已然知曉此表,您卻要將之焚之炬,屆時又將如何交代?如此做法,豈不是更惹懷疑?”

  魏咸信顯然只想勸阻以保住這份心血,不過,顯然給魏仁溥提了個醒,老臉上也浮現出一抹猶豫,思吟幾許,疲憊地擺了擺手:“你說得對,是我糊涂了!”

  見老父態度軟化,魏咸信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捧著遺奏,問道:“父親,那此奏?”

  看了他一眼,魏仁溥道:“收起來吧!如你所言,這份東西,他日還當由你代我呈報陛下!”

  “是!”應聲之時,魏咸信語氣中帶著哽咽。

  見其狀,魏仁溥卻是爽朗一笑:“你也不必如此,我早已是老病纏身,行將就木!等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也不必擔心,陛下器量遠非常人,至少對你們這些晚輩,還是會多加照顧的!”

  魏仁溥說得平和,魏咸信聽得卻是倍感凄涼,不知覺間,眼眶已然通紅。

  魏仁溥終究還是走了,連開寶十三年都沒有熬過,就在當年臘月二十三,與虞國公府中溘然長逝。

  就如其生前那般,魏仁溥走得低調,走得安祥,生前的幾個月內,除了劉皇帝登門一次,再沒有其他人打擾,即便懷著各種心思上門探病的人,也被婉拒了,禮物收下,再帶好回禮,如此而已。

  因此,當魏仁溥的死訊傳開之后,也在平靜了幾個月的朝廷內部掀起一陣波瀾。官場是個人走茶涼的地方,哪怕魏仁溥也不例外,沉寂十年以后,他對朝廷的實際影響已然消退到一個極地的水平。

  但事情往往是這樣的,活著的時候,少有人關注,甚至遺忘,但人死之后,各種追悼、緬懷也就紛至沓來。

  前往吊唁的人群,幾乎把虞國公府的門檻踏破,而事實也證明,魏仁溥的名望最后一次爆發,效果也是可觀的。

  那些受過魏仁溥提拔與恩惠的官員,都面露凄然,一片哀婉,幾名門生甚至在靈堂上嚎啕大哭,聲嘶力竭,表現得比魏咸信還要悲傷。

  很多人都不禁感慨了,乾祐二十四臣,又去一人,魏仁溥的辭世,就仿佛一個時代的告別,當初那個波瀾壯闊、精彩紛呈的大時代,也確實離如今的人們逐漸遠去。

  同時,也意味著,當下的大漢,是“后來者”的天下,是“年輕人”的天下,事實也確實如此,如今在大漢軍政之間掌握重權實權的勛貴與官僚,倒退個十年,都還“泯然眾人”,即便有些名氣,也只是初露崢嶸。

  不管群臣如何看待,魏仁溥的死,于劉皇帝而言,心情卻格外復雜。這么多年,見證了那么多老臣故舊的離去,劉皇帝大多懷有一種哀傷、惋惜、遺憾的情緒。

  但唯獨對魏仁溥,多了一層復雜,而這層復雜,可以用愧疚來解釋,愧疚,則來源于那無端莫名的猜疑。

捫心自問,魏仁溥這樣的臣子,值得去懷疑,有必要去懷疑嗎?當然,劉皇帝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當魏仁溥就這么凄凄涼涼地走了之后,劉皇帝才能定下心來,稍作哀思,以表惋惜,聊以自慰。

  室外冬寒刺骨,室內溫暖如春,劉皇帝一身肅重的黑襖,表情平靜地站在一排燈架前,手里拿著一把剪子,動作緩慢地剪著燭火。

  剪下一點燭芯,帶下一點微火,眼前著其熄滅,歸于永寂,如此反復。哪怕是太子劉旸進入殿中,站在身側行禮,動作的節奏也沒有絲毫變化。

  “虞公府去過了?”一邊繼續著手里的活計,劉皇帝一般問道,聲音中帶著少許的蕭索。

  劉旸神情也十分嚴肅,情緒不是很高,與他情誼最為深厚的老師,毫無疑問是李昉,但當初冊立太子之時,魏仁溥可是劉皇帝欽點的太傅,也有教習的香火之情。若說名義,魏仁溥才是他的師傅,并且,對魏仁溥的品行與才干,劉旸也是從小經歷見識,心中也是十分敬重的。

  太子的性情,可比劉皇帝要溫和得多,因此,人既已去,那種哀傷與悼念之情,也是難免的。

  “兒已奉爹之命,前往虞國公府,代為吊唁了!”劉旸情緒不是很高,低聲道。

  “很熱鬧吧!”劉皇帝這么說。

  劉旸神情微凜,“熱鬧”這個詞,此時從劉皇帝口中說出,總是顯得有些不恰當。但是,劉旸并不敢指出,只是應道:“聞虞公病逝,京中的功臣勛貴、臣工職吏,多上門致哀!”

  “你是太子,也是道濟的學生,由你代我前往,也足夠盡心了吧!”劉皇帝嘴里喃喃道,似在問劉旸,又仿佛在自問。

  劉旸聞言,遲疑了下,還是開口問道:“爹,虞公乃是功勛老臣,又是您的故人密友,他如今哀逝,您為何不親自出宮,過魏府慰問?”

  劉旸確實好奇,過去,像魏仁溥這樣地位的老臣,辭世之后,劉皇帝都會躬親前往,以表重視。

  “只怕,這滿朝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疑惑,又要胡亂臆測了!”劉皇帝嘆了口氣,空著的一只手指著自己的老臉,說:“不瞞你說,我有些無顏面對啊!”

  頓了下,劉皇帝又幽幽道:“再者,我已經給他道濟送過別了!”

  劉皇帝的語氣中透著少許蕭瑟感,劉旸聞之,一時默然。

  過了一會兒,劉旸又提起一事,道:“過府吊祭之時,兒聽說了一件事,魏咸信為虞公操辦喪禮,僅支五十貫錢。很多人都說,以虞公的地位,其喪禮即便不過于隆重,也不該如此寒酸,有指責魏咸信不孝之意!”

  “這大抵也有魏道濟的交待吧,這魏咸信也果是個節儉的性子!”劉皇帝嘆道:“雖居顯貴,但甘居樸素,大漢朝中,是從不缺這樣的道德君主,倍覺欣慰啊!”

  劉旸:“虞公的品德與操守,實令人敬佩!”

  微微一嘆,劉皇帝說道:“關于魏道濟的后事,我已經擬好了詔書,就由你去宣布落實吧!”

  “是!”

  對于魏仁溥死后哀榮,并沒有超過出常例,只不過,這次是由劉皇帝親自擬詔,其用心,也算真摯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左手抬起指向御案,劉皇帝說道:“魏府把道濟的遺奏上呈了,上面寫了不少東西,你也看看,有些內容,對你應該有用!”

  “是!”劉旸隱約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拱手一禮,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遺奏,當場翻閱起來。

  魏仁溥的這份遺奏中,除了生涯總結以及對治國之道的論述,最關鍵,或者說最敏感的一部分內容,說的是大漢如今存在的一些問題。翻譯地來說,就是在指出劉皇帝為政的一些得失。

其中,重點提及的,就是劉皇帝對胡族少民的高壓同化政策,對漠北契丹的不依不饒,兵制操之過急的兵制改革,強制遷豪徙民的后患,刑徒營等等可以說那一條條突出劉皇帝意志的政策,魏仁溥從中卻看到了風險與隱患,看到了那平靜表象下潛藏的矛盾與危機  而劉旸也顯然讀到了這一段,畢竟有劉皇帝的朱筆標注,臉色也變得凝重,抬眼觀測了下劉皇帝表情,雖然看不出什么,但還是小心地問道:“不知爹對虞公所奏所論,有何指示?”

  “我能有什么指示?”劉皇帝終于轉過身來,看著劉旸,聲音似乎有些疲憊道:“朝廷大臣中,論深明大義,深謀遠慮,少有人能比得上魏道濟。他說的這些,也不是無的放矢,至于指示,我的指示就是,你好好研究一下,倘若當真形成積弊,那需要你將來匡補了。

  我是不會也不愿推翻自己的政策與理念,但你不一樣,等你當家做主之時,你看著辦吧!”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旸心情也有些沉重,有些復雜,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劉皇帝則繼續感慨道:“顯然,魏道濟雖居府邸,卻時刻關懷著朝廷大事、天下蒼生,這份遺奏,卻是一份大論。

  我也明白了,為何他不愿意生前與我對面而論了,是怕引起我的猜忌與不滿了,死后遺陳,我自然不能苛責于他,辜負他這份地赤忱忠心啊。

  可惜,他終究是小看我了?我有頑固昏聵到聽不進人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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