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十一年的春闈,在大漢歷屆科考中,都屬于極其尋常的一次,與封禪撞期是最主要的一次,哪怕劉皇帝專門留李昉主持,但整體給人的觀感,重視程度并不高。
然而正是這么一次尋常至極的科舉,
卻以一種讓人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再度于朝廷內部掀起一場風波。
倘若沒有意外,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應當是劉皇帝照例在崇元殿舉行一場殿試,從三十名新取進士中點出狀元或前三,然后再重啟瓊林宴。
但這個進程,隨著落第士子徐士廉一番膽大妄為的登聞上告,徹底耽擱,
甚至有引發開國以來“科舉第一弊案”的嫌疑。
傍晚時分,
東宮之中,正進行著一場家宴,太子劉旸居主座,慕容妃與趙妃陪侍在側,一片其樂融融之態。
當然,所謂的其樂融融,單指劉旸與其子的互動。太子妃坐在一旁,玉容平靜,一副端莊大婦之狀,趙妃則面帶桃花,眸露秋波,笑吟吟地看著劉旸父子。
不到一歲的娃娃,
稚嫩地不忍稍微用力的觸碰,對于自己唯一的子嗣,劉旸也確實喜愛,哪怕只是些模糊的牙牙學語,都引得他開懷,
那純凈的笑容,
幾乎能讓劉旸興奮起來。
看著劉旸父子之間的互動,注意到一旁趙妃那得意的溫柔,慕容妃哪怕竭力克制著,垂下的眼眸中也不由流露出少許的哀愁與委屈。
沒辦法,誰叫自己肚子不爭氣呢?
雖然納了趙妃,哪怕誕下了一位皇孫,但一直以來,劉旸倒也沒有冷落慕容妃,但她心中的惆悵卻是與日俱增,直覺太子是離自己越來越遠,正在無限靠攏趙氏母子。
巨大的危機感早已籠罩在這同樣出身名門的慕容氏心里,甚至于,這太子妃的位置,都有種搖搖欲墜之感。
內閣大學士李昉來訪!內侍的通稟,打斷了太子妃的自憐自哀,也讓劉旸從父子之樂中回過神來。
“這頓飯,我們一家人是吃不了了,你們先退下吧!”劉旸兩眼中恍過一抹凝思,將懷中的劉文渙交給趙妃,
說道:“你們先退下吧,讓膳房重新備一份!”
“是!”太子一發話,兩妃也心知他有正事要談,自然也不敢多糾纏,恭順地起身行禮告辭。
“去把李師傅請進堂來!”劉旸則沉吟了一會兒,指著一席還未怎么開動的膳食,吩咐道:“再把碗筷收拾一番,換一副新的餐具!”
沒有多久,李昉便顯露堂前,腳步沉重,臉上也帶著一抹難以化去的凝重。劉旸則親自迎了上去,拜道:“李師傅!”
“殿下!”見太子仍舊這般親切的稱呼,那嘴角帶著的笑容也極具感染力,李昉竟有種受寵若驚之感,趕忙行禮:“冒昧打擾,實屬無奈,還望見諒!”
對于此時的李昉而言,太子的這份尊重,也能擊穿胸膛,直指人心。能夠感受到李昉心緒的不安,劉旸親自拉住他的手,引其入座:“李師傅這是什么話,先入席,同我一起用膳!”
“謝殿下!”
然而,此時的李昉,又哪里有心思進食,落座之后,也沒有平日里的養氣風度了,迫不及待地便開口:“殿下!”
“李師傅,不急,先吃點東西!”劉旸止住他。
注視著劉旸那副平靜的面孔,淡定的眼神,李昉也不由心定幾分,同時,也多了些感慨。當初劉旸少時,他作為太子太傅,是時時教導,結下了深厚情誼,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遇事之時,反倒是曾經的學生來教育他了。
君臣師生二人,飲了口茶,用吃了幾口菜,李昉也平復地差不多了,方才拱手道:“殿下,今日之事,您也知道了吧!”
“怎能不知!”劉旸表情也凝重了些,說:“這登聞鼓一響,震動半個開封城,午后的士子請命,則震動整個朝廷啊!”
落第士子,登聞告御狀,直指今科主考內閣大學士取材不公,對朝廷來說,本就不啻于一道驚雷了。然而,此事消息傳開后,事態越發擴大,另外二十多名同樣落第的士子,鼓噪齊進,聚集于宮門前,要求還他們一個公道,還是直指今科朝廷取士。
毫無疑問,這已然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漩渦,處在漩渦中央的李昉,所承受的壓力,那是何等巨大。
對李昉不安的心理,劉旸也多少能理解,問:“李師傅可曾進宮面圣?”
對此,李昉老臉浮現出明顯的憂色,道:“殿下,我請求覲見,可是陛下拒見,只讓人傳話,讓臣回府等待!”
劉旸雖然沒有直接插手此事,但自事發之后,也一直暗暗關注著,這牽動朝野人心的風波中,作為太子,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聽說了,午后陛下親自召見那武濟川,與上告的徐士廉一并考校策問,結果,武濟川應對失措、條理不清,相反,那徐士廉則對答如流、舉止從容!雖未有定論,但武濟川已與那徐士廉一并被控制起來了!”劉旸又吐露出一則更加不利于李昉的消息。
“這!”李昉愁容更深了,焦慮之情,也溢于言表。
沉吟幾許,劉旸抬首,一臉肅重地看著李昉,斟酌了下言辭,認真道:“按說以李師傅的品行與操守,我不該有此一問。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李師傅與武濟川之間,是否毫無瓜葛?”
聽劉旸醞釀出這么一句問話,李昉呆了一下,但見太子那平靜的眼神,頓時起身,躬身一拜:“殿下,臣與那武濟川之間,從無往來,甚至直到取定人選之后,方才知曉此人!”
李昉語氣堅決,劉旸與他對視了會兒,神情緩和下來,示意他坐下,琢磨了下,道:“會不會是取士的僚屬,暗懷心思,存私錄取?”
這個問題,值得商榷,但對李昉,仍舊不那么友好。如果是,那么作為主考的李昉,也應擔負其責,至少有個督下不嚴,也代表著朝廷取士,當真存在問題,否則豈有這暗中操作的結果。
李昉遲疑了下,鄭重地說道:“殿下,臣可以保證,考試的一切流程,都是依照朝廷制度施行,下面的僚屬,不論監考官還是閱卷官,都無徇私授受的可能!”
見李昉說得肯定,劉旸眉頭終于凝結起來,輕聲道:“那問題又出在何處?”
“所錄進士的考卷,李師傅都仔細審閱過嗎?”劉旸道。
“臣都一一確認過!武濟川的答題,文才出眾,既有條理,且切中要害,以臣所見,足以取為進士!”李昉面露苦惱:“只是未嘗料到,只因為與臣同鄉,竟招至這樣的攻訐!”
“我相信李師傅!”考慮了一會兒,劉旸說出這么一句話。
“謝殿下!”聽到這么一句話,李昉都快哭出來了,起身感激涕零地道。
“只是!”劉旸話里也帶著轉折,道:“事情已然鬧到御前,事態也越發擴大,轟動朝野,然如何定論,還需等待調查結果!其中出了什么問題,也必須調查清楚!”
“李師傅持身以正,則無懼這些流言與攻訐!”劉旸盡力地安撫著李昉。
聞言,李昉點了點頭,但還是不禁嘆息道:“事態至此,臣只是擔憂會如何收場,士子鼓噪,質疑朝廷不公,臣只怕,只怕......”
劉旸再度抬手,止住李昉,看著他,沉聲道:“李師傅!朝廷不會為了一干士子紛擾,就地罪責大臣,也不當如此!公論就是公論,倘若為眾情所逼,為了給士子一個交代,安撫眾心,便罔顧事實,那朝廷取士之公道,又如何能站住腳!”
“殿下英明!”李昉感動之色愈濃。
聽完劉旸這番話,李昉終于確定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再不是當年那個受他教導的學生了,已然成長為一名足以庇佑羽翼的參天大樹。
輿情洶涌,喧囂紛擾,都難動其心。這份思考,這份氣度,正是儲君所需要的。
當然,劉旸固然信任李昉的品行與操守,這份信任的背后,除了多年的師生情誼,也有個前提,那就是李昉確如其言,沒有在取士罔顧存私。
“陛下既有示諭,李師傅便先回府,此事總會調查清楚,自有公論,也會還你一個清白的!”劉旸又沖李昉道。
李昉見狀,終是起身,行禮告退。不過,離開前,又言辭懇切地道:“殿下,臣自認清白,無懼責難,甚至不怕死罪!只是,眾毀銷骨,若一世清名,毀于此事,臣寧赴死!”
“李師傅言重了!”聽他這么說,劉旸起身勸慰道:“且安心,不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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