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穩健地行走在垂拱殿廡下,打磨得光滑的路面清晰地倒映出趙普的影子,表情不似王溥那般愁苦,只是略顯嚴肅,有些凝沉。
思緒飄飛,腦海中活躍的仍舊是適才殿中劉皇帝那番嚴厲強硬的表態。倒也不是為劉皇帝那不加掩飾的訓斥而憂慮,拜相侍君已久,
劉皇帝的訓斥針對何人何事,嚴重與否,趙普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讓趙普有所凝思的,還在于劉皇帝對朝廷此番風波的最終態度與論調。原本,趙普自認為對劉皇帝還是有所了解的,但經過此番見駕,趙普又覺得自己對皇帝還是了解不足,圣意難測,劉皇帝垂拱而治,但其心思卻是越發難以揣測捉摸了。
就此番政潮而言,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勛貴,那么多臣工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其中,引起的震蕩,豈能小覷,趙普平靜的表面下,實際上是十分慎重的,根本不敢等閑視之。
劉皇帝按捺已久,雖有些詔令下達,但趙普始終沒有意識到,他在此事上的態度,竟然如此堅決。以劉皇帝的性格與手段,這或許并不那么地出人意料,但與趙普預期的,終究有所偏差。
趙普袖中揣著的奏章,
乃是一道份量不輕的條疏,
主旨在于限制朝中勢力龐大的勛貴階層,
具體的措施,包括對貴族俸祿的削減、減少各項稅收上的優待,以及最為核心的,針對那些雖未明列條文卻又事實存在的特權進行削弱。
這份條疏,趙普已然籌謀許久。從為相初期一個朦朧的概念,到地位穩固后仔細籌議,再多如今,已然醞釀出一套比較完善的條議,甚至可以說,這已然成為趙普執政方針中最重要的一點。有了這些年的摸索與試探,趙普心中也基本確定,這也是劉皇帝用他為相的目的之一。
這不是件易事,更是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在朝廷中總有些得罪人的差事需要人做。對此,趙普看得很清楚,劉皇帝給他充分的尊重與權力,給他一個可以揮灑才干、實現個人價值的舞臺,他則盡全力回報之,這很公平,也符合趙普那務實的處世觀。
過去,
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出臺,即便有所動作,只表露處一些意愿,便被劉皇帝給打回來了。
到如今,又按捺了近一年的時間,這一年中,趙普的主要精力雖然放在國家的恢復治理以及各項財政改革上,但對于勛貴約束限制的政策準備,始終沒有懈怠。
此番滑州案發,趙普初時雖然驚詫于那些人的膽大,卻也沒有過于留意,只當是一般的貪腐案件對待,只是情節嚴重些罷了。
然而,隨著案件調查的深入,不斷有勛貴、官吏牽涉進來,他就開始上心了。直到從趙匡美開始,在朝中掀起的這股投案熱潮,各族勛貴爭先恐后,自曝其短,事態逐漸擴大,影響日益深遠,從這日趨躁動不安的局勢中,趙普終于窺探到了一絲機會,一個可以借勢出臺限制勛貴政策的機會。
勛貴,于大漢朝廷而言,是一個集團,是一個階層,群體眾多,勢力龐大,影響深重,即便有些漏洞,也難以下嘴。
貿然動作,或許能夠取得一些成果,打擊一些人,但難傷其根本,且一旦觸犯其利益,定會招致整個階層的敵視與反抗。
因此,深悉其中利害的趙普,也沒有貿然行動。然而此次,近三成的勛貴,因為張進一案,陸續牽連出來,這就是主動把破綻送到面前,趙普豈能會沒有想法,緊緊地抓住這難得的機會。
當然,以趙普的理智,自是不會妄圖將這些勛貴全部拿下,一并摒棄罷黜,那不現實。并且,勛貴及其子弟們所投案件,大多也是有選擇的,也并非都像趙匡美那般實誠,以國法判之,也很難上升到抄家滅族的程度。
除非,刻意擴大化,大搞針對株連。然而這樣,并非趙普本意,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圍之內,需要有皇權的強力支撐,而劉皇帝會不會這么做,從適才垂拱殿中劉皇帝態度就可知了,皇帝可尤其強調了一番,首重國法。
勛貴官僚們跟風的行為,趙匡義能夠地做出清晰的判斷,趙普又如何看不出來。因此,在趙普眼中,這就出現了一次交易的機會,朝廷或者說皇權與勛貴們之間的交易。
勛貴們求的是法不責眾、既往不咎、刷新過去,那么朝廷便可籍此,出臺限令政策,雙方可以在此事上達成共識,以解決此次風波,挽回朝廷威嚴,大漢的上層政治也可翻開新的篇章。
趙普從頭到尾所求者,只是一個支點,一個撬動勛貴階層的支點,此次風波,就給了他一個極其有力的支點。
以此次政潮為引,連消帶打,處置一批人,安撫一批人,實現對整個勛貴階層的限制,能把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之內,還能減少后患。
固然有妥協的成分在其中,但對于朝廷而言,卻是再穩妥不過的選擇了。事實上,趙普雖然明確拒絕了同王溥聯名上奏的提議,但是從其本心,對于王溥的那些顧慮與建議,是認同。
只是,道不同,屁股所處的位置不同,他也不能與其持相同的意見。趙普說到底,仍舊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士大夫,即便見識能力出類拔萃,他終究是個官僚,而位居首相,保守就是其本能。
于趙普而言,保持朝廷的穩定,是有利無害的。只不過,他這個宰相上頭,終究還有個皇帝,對他最重要的,也是皇帝的態度。
尤其是劉皇帝這樣強勢的開國君主,如果不能與其保持一致,緊隨腳步,那么他這個宰相也做不長。趙普在這方面的認識,是很透徹的。
趙普針對此次風波的想法,以他對劉皇帝二十多年為政的觀察與思考來看,劉皇帝絕對不會想不到這些,也完全有接受建議的可能。
然而,經過此番見駕,趙普忽然覺得,自己錯了,甚至錯得有些離譜。劉皇帝態度都那般明確了,所涉人事,一概懲處,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那他這份帶有明顯妥協性格以及丑陋的政治交易性質的諫建言諫章,再呈上去,就有些不合時宜了,或者說不合圣意。
一邊走,趙普一邊思考著,思考哪里出了問題,一直到停在政事堂門前,他緊蹙的眉頭方才舒展開來。
緊接著,他露出了同王溥相類的苦澀。此前,他的思謀,只看到了妥協之后的好處,只看到了政策執行的難易,也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此事。
然而,換作劉皇帝,他會如何想?揣測圣意,趙普經常做,然而代入劉皇帝的視角思考問題,趙普很少這么干,他心中始終存在著一種敬畏,也怕迷失在其中。
劉皇帝過去,確實不乏妥協的時候,然而那終究是過去,而如今,時代不一樣了,劉皇帝也不一樣的。
這樣一個意志堅定、心如鐵石的創業之君,想讓他妥協,又是何等艱難。更何況,即便在過去,妥協也是分事的。
像此番這般,那些短視淺薄的勛貴,跟風動作,乃至挑動輿論,營造大勢,說得誅心一點,就是逼宮,逼劉皇帝讓步,逼劉皇帝寬恕。
如果在此等事宜上妥協了,如果在此次妥協了,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給勛貴們一種錯覺,一種維護自身階層利益的辦法,一種對抗劉皇帝的手段,只要聯合起來,他們就戰無不勝,他們的力量無比強大,劉皇帝總會妥協的!
更何況,劉皇帝的多疑與猜忌,了解的人都了解。想通了此點,趙普臉上非但沒有一絲釋然,反而更顯得凝重,抬眼望天,從那冬陽與冬雪共同渲染的潔白天空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層血色正在醞釀。
此番,倘若沒有那么多人故作聰明地摻和進來,以區區一個張進,又能牽扯出多少人?又能真正造成多大的影響呢?
然而,沒有那么多如果,趙普可以想象,此番,會死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