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濃的秋意將宮苑中的林木植被染成金黃,在稍顯暗淡的秋陽照射下,周遭也被成片的絢麗色彩所填充,身臨其間,也不由融入這賞心悅目的景色之間。
乘著颯颯秋風,縱馬馳奔,彎弓射獵,對劉皇帝而言,已是這秋日難得的娛樂享受了。當然,也是因為腰間以不可逆增長的贅肉與油脂,逼得他不得不增加些鍛煉。
哪怕劉皇帝平日里也有意識地想要避免,但是,長時間的養尊處優,這身體的機能也在不斷地退化,這種衰朽的感覺,近些年劉皇帝體會極深,既有無奈,也有郁悶。
這不,只在西苑中騎了不到半個時辰的馬,便感氣喘吁吁,精力難濟了。在這方面,劉皇帝從不強求,也不會勉強自己,很快便選擇下馬步行,以緩解身體的疲憊。
跑馬射箭時,激烈的運動與流淌的汗水,尚能讓劉皇帝感受到一絲活力,甚至能追憶當初的戎馬倥傯,意氣風發。
然而身體逐漸冷下來,那種如負其重,力不從心的感覺,又一下子涌了上來。來自身體最直接的反饋告訴他,真的不比當初了。
“朕看來是真的老了!”望著眼前被秋風吹得搖曳的麥黃草皮,劉皇帝語氣中仿佛有無限感慨:“當年朕披堅執銳,百里行軍,都游刃有余,如今卻是不行了,馬上稍微顛簸一下,就感不支!”
“陛下何出此言?”一邊,隨侍在側的楊業聞言,頓時做出一副意外的表情,驚訝的語調中透著恭維:“陛下春秋鼎盛,龍行虎步,適才馬上馳騁之英姿,仍舊不減當年之風采,臣只覺心馳神往,直覺還能追隨陛下,征戰二十載!”
“哈哈!”楊業表情是耿直的,但聽其言,劉皇帝仍不免一樂,指著他道:“好你個楊重貴!也不知這些討喜話,是跟誰學的?”
皇帝語氣愉悅,楊業心頭也不禁放松,說道:“臣只是心有所想,由感而發罷了!”
“你呀!”劉皇帝微微翹起的嘴角顯示著他不錯的心情。
楊業奉承并不高明,比起那些腹有詩書、舌燦蓮花的大臣們而言,他的話顯得有些蒼白,毫無營養,甚至還不如喦脫這閹人更能撓到劉皇帝心癢處。
楊業性情剛直,滿懷正氣,在面對同僚以及下屬時,往往是一副豪邁而不失威嚴的面孔,也只有在劉皇帝面前,才會拾起他并不擅長、也不怎么樂意的討喜行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人總會是成長的,二十多年的時間,也不只讓楊業蛻變成為一位功勛卓著、威名赫赫的將帥,到了楊業如今的地位,也不單純是一名軍事將領,同樣是政治明星。
玩政治的人,哪怕他能夠堅守自己的一些原則與底線,也難免為環境所影響,去適應,去改變。而在劉皇帝面前,收斂起自己的棱角,展現出一些聰明與圓滑,對楊業而言,似乎也沒有那么困難。
當然,楊業對劉皇帝也充滿自信,并不覺得劉皇帝會因為這些討喜話,就對自己產生什么負面的印象,抑或沉湎其中,這只是二十多年下來養成的習慣,也臣子們面對皇帝時表現出的一種共識。
在劉皇帝的帝王旅途中,涌現出了太多杰出人才、時代英豪,也有為數不少的人,被劉皇帝視為腹心,倚為干城。
但這些人,隨著功成名就,隨著兔死鳥盡,或病或亡,或者退居二線,或者歸養享受,當然,也不乏問罪黜落的。
時代變遷,世事浮沉,人的際遇也是一樣,但那么時代的弄潮兒中,楊業似乎是一個特例,時至如今,他仍舊是皇帝最為信重的將帥,享高爵,居要職,掌重權,甚至成為大漢軍事權力的中心人物。
還京之后,論功行賞,爵位沒有變動,仍是郡公,但職位卻提升到楊業軍政仕途的巔峰,殿前軍都指揮使。
歲月流逝,似乎并沒有對楊業造成什么影響,劉皇帝對他的信任就仿佛不會變質一般,就像一壇老酒,越陳越香,始終視為股肱,委以重任。
這樣的榮寵待遇,帶給楊業無上光榮的同時,也伴隨著壓力。這份壓力,既然皇帝信任這本就十分沉重的東西,也源于里里外外各種目光與議論。
旁人對楊業的心理,有敬佩與羨慕,也有嫉妒與驚詫,很多人都無法研究出,這楊業有何特殊之處。
論才干功績、論人品操守,他也并非獨一無二的,若說忠誠勤懇,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對皇帝不夠忠心,對朝廷不夠盡責。
猜測到最后,或許也只能感嘆一番人生際遇,說到底,還是圣心難測,皇帝的喜好與偏愛,的確能決定一個將臣的上限,一個家族的興衰,這是劉皇帝所統治這個時代最真實的一面。
有些情況,看起來也確實特殊,在過去,那些立了豐功偉績的將帥,回朝之后,在享受優渥的封賞待遇的同時,多少會被“冷卻”一段時,再視情況任用。
而這么多年,軍隊體系的幾度變遷,伴隨著的功臣宿舊、高級將帥的職位調動,無不體現著劉皇帝那些不便明言的心機。
沒有人是傻子,傻子也難以成為大漢的上層將帥。但楊業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劉皇帝似乎從不擔心他會恃寵生驕,“功高震主”這個詞似乎不會出現在楊業身上一般,即便他如今的權勢、威望與地位已經足夠高。
看過去的那些將帥吧,遠的有史弘肇、郭威,名震天下的衛公、英公,近的還有完成開寶北伐的榮公、安公,這些的職位變動,就足以證明一些事情。
大漢軍隊體系完善,等級森嚴,如僅論軍職,毫無疑問,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便是三衙禁軍統帥,而三衙之中,殿帥的地位在潛移默化之中,變得高其他兩衙半等,名副其實的三衙之首。
這也是多方面因素導致,在職權上或許沒有明確的高低之分,然而,殿前司囊括了劉皇帝起家時最主要的軍隊,龍棲軍至今仍是殿前司下最主要的大軍,同時主要負責駐守的區域也在兩京。
與侍衛司需要兼顧京畿防御外圍,以及承擔一些戍邊、地方鎮守任務不同,巡檢司與之相比,則更加勞碌,久而久之,就算是軍隊內部,也會下意識地覺得,殿前司的規格要高上半等。
劉皇帝的平衡手段使得很順利,玩得很靈活,在他眼中,三衙就代表禁軍兵權三分,相互制衡,也確實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然而,人心最是難測,是人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氛圍中,哪怕面對同樣的事物,都會有落差。而禁軍的地位尊卑差別,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顯露出來。
當然,這并不代表出了什么問題,高低尊卑,也是一個體系結構能夠維持穩定的內因。劉皇帝也沒有就此,再去施加什么多余的手段,硬性地強調三衙禁軍地位相當,待遇相等。
而不論如何,楊業當上殿帥之后,也可以說成為當下的大漢第一將帥。不只是因為這個職位的緣故,將大漢的將帥們進行橫縱對比,已經沒有人比得過楊業了,不論是年齡、功績、資歷、威望,綜合下來,他就是第一。
不過,劉皇帝的信任,自然不會是毫無保留的,這也不可能,他偶爾連自己都會懷疑,遑論他人。
有的時候,他同樣會忍不住生出些猜疑心思,一個李崇矩,已經讓他深切地體會到人心的復雜性。
歷史上楊令公的傳奇美名,夾雜著太多演義色彩,也寄托了人們或敬佩、或嘆息、或憐憫、或憤懣的情感。而楊業也沒有達到在大漢當朝的高度,身處的地位不一樣,掌握的權力不一樣,聲名功勛更不可同日而語,這會不會產生差異,劉皇帝自己都無法把握。
當然,劉皇帝也沒有那么地在意,他需要把握的,永遠只是自身,在他內心沒有感到不安之前,一切都還是美好的,光明的,至少表面是這樣,人們看到的,或許還是一段君臣相宜的佳話。
對于政治,楊業自然不是毫無敏感的,在大漢,作為一名統帥,也不可能是政治白癡。因此,在侍奉劉皇帝時,他時刻保持著低調謙懷,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還是明白的,就如此刻,伴君言笑,吹著秋風,卻有如春風拂面。